云层从地平线漫上来,像泼翻的牛奶碗,奶白色的云絮揉碎了阳光,将碎金筛在草叶上明明灭灭。
风忽然变得调皮,卷着草穗掠过脚踝,带来远处水汽的清凉。
顺着风来的方向,便能看见那浅浅的溪流,与那溪边的羊群。
溪水叮叮咚咚地淌着,混合羊群没完没了的咩叫——
那些白袍子,总算在派系争吵中得出了“返程重组”的结论 ,而这正是提露露一早便预料好了的闹剧,她只需等这群蠢货自己撞墙即可。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坐在旁边的箱子上,翻着手里的圣典,视线时不时地...往亚瑟拉几人这边飘。
她不关心教团内部的党派之争,也不关心圣典里的一则则律条。
她只关心,她的那株水仙花——那蓝眼睛像是浸在水里,金发垂落如浮藻。
而那株水仙呢...她偶尔也会用那双湛蓝色的,湖一样的眼睛望过来,睫毛颤动时,仿佛有细碎的波光落进提露露心里。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那扑面而来的水汽也会让人甘之如饴。
这窒息之地里唯一的活水,赖以为生的生命之源。
“......”她缓慢地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躯。
“圣女大人。”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是一句沉甸甸的感谢,“多谢您的救助,否则,我恐怕已再无侍奉主的机会。”
“不用谢我。”她转过身,微笑着摆出一副圣洁的脸孔,“这都是主的意志。”
“赞美太阳...”老者将双手拢成一个圈儿,又将那圆环高举过头顶,谦卑地低下头去。
这是在教团里向神表示敬意的常规姿势,象征着向高于一切的太阳表示臣服。
老者的身体不算硬朗,做这个姿势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吃力。
可他还是那么虔诚,圣洁。
毫无疑问,昆图斯・奥瑞琉斯是一位典型的老信徒。
时间和经历给了他不少智慧,虽不是什么大学者,却也在神学和神秘学上有一定的建树。
他很虔诚,却不盲信,同时又很正直,甚至曾质疑教会对 “异端” 的过度打压。
想必这也是他被排挤的理由。
提露露还是挺喜欢这个老头子的,至少相对来说,他算是这次随行者里最正常的人了。
“所以,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尽量露出一副好说话的表情。
从遇见姐姐开始,她的心就一直躁动不安,情绪的波动往往会在巫师身上体现得更淋漓尽致——
她现在恨不得兴奋到跳起来,然后用魔杖对着每一个不那么无辜的活物开火。
当然,理智告诉她是不能那么做的。
而且,身为圣女,她总得维持一个人设才行。
一个不那么聪明,有时候疯疯癫癫的人设。
这样才会让那些头顶上的傻瓜以为她是个好摆弄的主儿。
“啊...没什么,只是我的头脑有些混乱,所以就想来问问您...”老者结束了向神的致意,转而朝她笑了笑,“您还记得战斗时的事情吗?”
他的笑看起来很慈祥,可那看似浑浊的眼珠里却暗藏着精光。
“嗯?我还以为您对这些不感兴趣,毕竟以往您总说‘战争是武夫的事’。”提露露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提高了警觉。
昆图斯・奥瑞琉斯...这位老智者是意识到什么了吗?即便只是从那些神官嘴里问出的只言片语,也能摸索出事件的疑点?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安眠夜毕竟只是一个三弦的魔法,而昆图斯却是位祭司,相当于五弦的『圣者』。为了防止他察觉,本来就没有对他的灵魂加以干涉。
而且,他的确是没死透,尚且保留对事件的模糊记忆。
她又在心里悄悄复述了一遍供词——先前在救治老者和鹰身人的期间,那位名叫阿莱蒂亚的龙人就悄悄让其他神官睡了过去,并且修改了他们的记忆。
她们早就提前对好了,只要按着既定的剧本来糊弄过去就行。
“哦,请不要介意,我并没有贬低作战的勇者们的意思。”昆图斯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厘清这中间的经过,方便我编撰一些...故事。”
“你知道的,人上了年纪就会有一点儿自己的小爱好。”他这次没用敬称,反倒是眨了眨眼,智者的形象崩坏了一个角,竟然有些老顽童的味道了。
提露露有点惊讶,但很快便回过神来,顺着先前的话题道:
“其实是鹰身人突然发了狂,我们为了自卫反击,然后把他们打跑了。”
草地的战斗痕迹难以消除,没有留下尸体这点也需要解释...为了圆谎,她继续编道:“本来那首领是圣者阶的厉害角色,还好我打伤了它的族人们,为了救治同伴,他便携着其余眷族离去了。”
“哦,还没来得及和你们介绍。”她朝着那边的亚瑟拉三人扬了扬下巴,“赶走鹰身人,她们也出了不少力。”
“那可真得好好感谢这些热心的冒险家,一个好故事总是少不了这样的勇士们。”老者说完,浅棕色的眼睛又缓缓流淌起笑意。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微微朝着提露露施礼——贝雷帽兜住他额前的头发,让那棕色的眸子显得格外具备智慧。
“提露露殿下,之后可以再赏脸喝杯茶吗?我还有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想问。”他一边说,一边摆摆手道,“别紧张,只是探讨写作上的事情,就当陪我这个老人家聊聊天。”
“喔,写的什么?是冒险故事吗?”一道英气的女声响起,裹挟着麦酒和些许肉干的香气。
那三人已然走来,最前面的红头发女战士按捺不住,抢先凑起了热闹。
“的确是关于冒险的内容,而你看起来,正和它相配。”昆图斯轻抚腰间的皮质手稿袋,那里面总是装着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兴许不久之后又要再添一笔。
老者的回应让艾杜雅更来劲儿了,她激动地差点上去摇人家的肩膀,好在还是克制住了,可那琥珀色的眸子却发着光:
“你可太有眼光了!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她拍着胸脯大笑,银甲发出响亮的声音,眉毛高高扬起看向龙人,而后者回以浅浅的微笑。
意思是:要嘚瑟去一边儿嘚瑟去。
亚瑟拉被这个小互动逗得扑哧一笑,握着法杖的双手抽了一只出来掩住嘴...
真少女,纳西亚奶奶看到了一定也会欣慰的。提露露一边想着,一边看向被女战士缠住的老者。
显然,他一时半会儿是抽不出时间来问问题了。
这场风波的尾声,也该过去了吧...
“......”
进入迷宫的方式,向来只有一种,那就是穿过大门。而要说到离开迷宫的方式,那可就是八仙过海了...
有人使用灵药,遁入下层空间,于阴影中穿梭,从迷宫的夹缝里溜走。
也有人会利用传送,直接跳入固定好的空间坐标。
哦,当然,如果直接死了,等复活师把人捞出去也不是不行。
而太阳神教这边,所用的当然就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传说中的传送卷轴,就这?”艾杜雅抻着脖子,眼睛不断往那张破羊皮纸上扫,旋即小声嘀咕道,“这不就是个破纸吗,我还以为有什么五颜六色的光,神秘宏大的魔法阵...”
“这可不简单。”阿莱蒂亚解释道,“那个法阵上密密麻麻的字符,是空间的坐标,和一种特殊的咒文体系。”
“凡人能将空间咒文压缩到这样一张羊皮纸上,已是天才之作。”
又来了,这种“凡人”言论...说的好像你不是人一样...艾杜雅一边腹诽着,一边道:“我看你平常传送也不难啊?随便撕个口子就过去了。”
“原理不同。”丢给她四个字,龙人也没再解释,转而望向提露露那边。
那位圣女已然将卷轴展开,小臂长短的纸铺在地上,看起来很小一张。
可用魔杖启动之后,却亮起一抹冰蓝色的光芒,那光芒从纸张上浮起,扩大、再扩大,转眼已经成了直径两米开外的法阵。
随后,那蓝光愈演愈烈,同时开始被撕扯、拉伸,逐渐形成一道椭圆形的光圈。
像是一面冒着光的镜子,又像是一道门。
镜之门的主体是蓝色的,期间不时闪过一些或浅或深的光影。
其边缘则是更璀璨的蓝白色,好似空间被切割的裂口,却又没有那种混乱跳动的感觉。
神官们已经开始轮番进入那道门。
他们的身影没入那镜之门,白色被蓝色淹没,像是沉入大海,只掀起一点点涟漪,随后便彻底消失,杳无踪迹。
这会儿他们的动作倒还算利索,很快,就连那个老祭司都走进了光圈里。
门扉已然近在咫尺,甚至还能听见细微的嗡嗡声。
“这东西真的靠谱吗?”艾杜雅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脏有些加速,“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出不来吧,还是说...”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阿莱蒂亚一脚踹了进去。
仅剩的两个小姑娘吃了一惊,都扭过头看她。
“不好意思,脚滑了。”阿莱蒂亚略显歉意地弯了弯嘴角,只是应该承受这歉意的人——
此时已不在现场。
“我的天——呐。”艾杜雅呆呆看着周围,连俚语都忘了说。
踏入这隧道的瞬间,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那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一种灵魂意义上的不适。
冰蓝色的雾霭如凝固的水流,在脚踝处缠绕成触须状,每走一步都能带起一串冰晶的脆响 —— 那是空间的断层相互摩擦的声音。
前后两条通路像被巨人衔在口中的玻璃管,尽头的白光并非出口,而是某种更古老的存在,正在呼吸。
而那悬浮的气泡,就是隧道的心跳。
大的如蟹蛛巨卵,小的似被冰霜封存的蜜瓜,那些泡泡的表面,凝结着霜花般的裂纹,里面封存着光景截然不同的碎片,正微微震颤着,发出嗡嗡声。
最近的那一个泡泡里,铁与血的光芒在其中炸开,某个骑士的断剑穿透了另一个巫师,两者的血在泡泡的薄膜上开出不详的黑花。
铁锈味仿佛扑面而来,她不忍再看,转而向前走去。
那些悬浮的泡泡里封存着各异的场景,在她身前身后折射出五花八门的色彩。
鬼使神差地,她在另一个泡泡前驻足。
那个泡泡里,什么都没有。
仿佛只有它是与众不同的、只有它是空洞的,亟待被填满的...
她伸出手,几乎差一点儿就触碰到那梦幻般的薄膜。
“别碰它!”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是龙人的呼喊,是同伴的警告。
可...为时已晚。
她的指尖,还是触碰到了那层薄薄的、一触即破的胎衣。
霎时间,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喀拉声,无数纷乱的光影朝她涌来——
破碎的天幕,倒塌的石柱。
鲜血洒满阶梯,哀鸿传遍大地。
祭坛化作废墟,连神明也在叹息。
而后,是遮蔽一切的黑。
等到黑暗褪去,世界空荡荡的。
哀嚎声不见了,只剩下星星与月亮。
随后,是一双眼睛——
一双燃着火焰的,琥珀色的眼睛。
头脑针扎一样的剧痛,她伸手乱挥,忽地、竟抓住了一只手。
那手格外有力,正在一点一点地,将她自混沌的沼泽中拔出。
“抓紧了...千万别松手。”朦胧中,那人似乎这般说道。
于是她紧紧握着那手,格外用力。
很快,世界的沉重的裹布褪去了,她得以重新拥抱现实。
“呼...”她喘着气,发现自己正浑身冷汗地坐在小巷的地上,不远处传来有些熟悉的吆喝声——
熟悉得让人想掉眼泪。
她鼻子一酸,居然落下泪来。
奇怪...为什么?
“?”阿莱蒂亚也疑惑地看着她,随后挪了两步把巷口堵上。
“你哭什么,我才要哭好吧。”她抱怨道,“早知道就真应该跟你一起进去的,不知道空间泡不能乱碰啊?”
“因为你我不得不再另开一条道,还好传送出来的时候没卡在墙里...”
不过她的语气算不上多重,更多的还是担忧。
她轻轻踢了踢女战士的靴子:“所以你是见到什么了?怎么还哭上了,不会是里面的记忆把你弄傻了吧。”
“我...我不知道...”艾杜雅抹着眼泪说道,“我看见好多人...他们正在死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缓缓站起身,斜倚在旁边的墙上,显得有些狼狈。
“蒂亚,你懂的多,那些泡泡里面...是什么?”
她看起来格外心痛,比那天述说往事时还要...
阿莱蒂亚斟酌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那是世界的记忆。”
“那些泡泡本质上是时空的乱流,你也许是被卷入了某个世界的一小块碎片中。”说到这里,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女战士一眼,旋即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我把你拽出来,可能你会在那个世界里呆一辈子。”
“某个世界?”艾杜雅愣住,“有很多个世界吗?”
“嗯...”就在龙人思考要不要解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附近传来了呼唤声。
“蒂亚、艾杜雅!”小牧师的声音很快地接近,很快又变成喘气的声音。
“呼、哈...”她拿着法杖,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才终于直起腰来。
她笑着抓住伙伴的手,指尖还因奔跑而发抖。
“你们、没事就好...”
汗水从她的鬓角滴落,甚至有的还挂在睫毛上,迷得她睁不开眼。
可这金发的姑娘却是笑着的,笑容的热度,比隧道里的寒意要温暖百倍。
城镇的热风吹进了小巷,那些一度消逝的温度,再一次归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