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嘈杂的赛场中,一道铿锵有力却略显浮夸的男声响起,“欢迎来到法涅斯美食大赛!”
不过浮夸也自有浮夸的价值,至少那临时搭建的简陋会场,不再如先前一般乱糟糟的了。
人们望向那处土石垒砌的高台,目光顺着流动的熔金色,与夕阳一同集中在那身着红衣的男人身上,开始倾听他的表演。
“时值季夏的尾巴,我们盼来了又一年的丰收佳节,在这注定充满欢歌笑语的...”
“什么啊...又是弗拉梅尔家的那个饭桶找来的主持人,呵啊——我都快睡着了。”提露露坐在一旁的评委席上,打了个呵欠,旋即朝着人群招了招手,与她的姐姐打了个招呼。
她穿着教团的那身神官服,头发扎得利落,白底金边的长袍裹在身上,肩侧的太阳纹章闪闪发亮,本来是副精神气十足的打扮。
只不过,这位圣女此刻却有些无精打采地坐在看台上,拄着脸,将一小缕发丝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阳光为她镀金,这为太阳的宠儿此刻懒散得甚至有些圣洁。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小姐,这是公众场合,您得注意下形象...”旁边,青禾小声地叮嘱道,“从刚才起,已经有三位先生对着您皱眉头了。”
“啧。”提露露啧了一声,旋即道,“皱什么眉,把他们换到我这个位置,一样要无聊死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不过那家伙被揍得还真惨,这也太解气了。”
旁边不远处,布罗德里克·弗拉梅尔,那个纨绔小少爷,此刻正裹着一大片纱布,看起来伤的不轻。
那些纱布几乎把他整个头里里外外缠了好几圈,只露出一个眼睛,还有歪掉的鼻子跟浮肿的嘴巴,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滑稽。
“看看他,那造型比陵墓里挖出来的木乃伊还要前卫。”提露露讥笑道,“现在他总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甚至还很好笑。”
青禾也吐槽道:“确实挺解气的,不知道是哪个能人异士,居然连祭司都治不好。”
小道消息都快传疯了,说是弗拉梅尔家的公子在酒馆惹事,被厉害的巫师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跑去教团,却发现根本没人治得好!
也许他还要顶着那副好笑的打扮过上小半个月,又也许更久...但总之,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啊!
教团内部为了压下那些流言费了不少力气,还专门派出人来澄清——说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
结果当然没人信。
提露露倒是乐得看见这种事,至少能给那些蛀虫们添不少堵。
“坦白跟你说,揍他的那个,是我姐姐的冒险者同伴。”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确保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啊,竟然是这样...”青禾小小地吃了一惊,“原来亚瑟拉小姐找到了那么可靠的朋友...”
“是啊,看来姐姐真的有在成长,我不在身边的这小半年,她都交到新朋友了...”提露露笑得有些复杂。
她倒不是吃醋...只是有种自家小孩长大了的感觉。
好吧,还是有一点儿的。
看着台下,那个让人操心的姐姐和她的伙伴们嬉笑打闹着,她不禁有点酸溜溜的。
阳光倾洒,宛如给少女的低马尾镶上了一道璀璨金边,每一根发丝都闪烁着细碎金光,好似藏着无数个闪闪发光的梦 。
十六岁,真的是个成长很快的年纪。
昨天,她仿佛还是个缺乏安全感的、走到哪儿都要跟着的小粘糕。
今天却已经自己裹了层糖粉了。
不用再整日忧心她不够甜美,无人青睐,她自己会给自己找糖霜呀。
可提露露还是忍不住会想——
这样就可以了吗?她已经可以一点点把手松开了吗?
犹记得那年,要去米伦威尔的时候...那傻姑娘紧紧拽着衣袍,怎么都不肯撒手。
她抽噎的模样,真的好让人心碎。
“你去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她一边说着,那蓝湖一样的眼眸里溢出水来。
雨下得很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又兴许,那场雨都是她的眼泪。
可提露露不能不去。
教会的命令都是次要的,最最紧要的,是为了保护这个傻姑娘。
她得丰满自己的羽翼,那样,凤凰才能展翅高飞,才能在火焰中重生。
否则,她就只会被火焰焚成灰烬。
“相信我,我很快就回来。”她又一次把手搭在那傻姑娘的头上,把她搂入怀中,心脏抵着心脏。
“就一年,照顾好自己。”
“你骗人!书上说提瓦茨学院的课程有五年,你就是嫌我——”累赘两个字未及出口,便被轻语声堵住了。
“我不骗你。”她翕动嘴唇,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骗你。”
雨愈下愈大,渐渐震耳欲聋。
......
台下传来阵阵欢呼声,将提露露的思绪拉扯回来,一双暗淡的金色眼眸倏地恢复了神采。
“啊,讲到哪儿了?”她咕哝着问道,“比赛可以开始了吗?”
“嗯,应该要开始了,刚才主持人列举了奖品。”青禾细心地为她解明道,“前三名都可以拿到一些稀有食材,冠军更是可以拿到奖金和法兰的免费巡游资格。”
“法兰的巡游资格?免费?”提露露挑了挑眉毛道,“看来老家伙们最近和法兰关系不错啊。”
这是顶不容易的事情,要问为什么...因为法兰人向来是只认星月女神的。
简单来说就是坚定地认为星月女神才是唯一正神,其他教派的神话传说全是狗屁。
所以法兰和太阳神教一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要么这场美食大赛的背后还有其他势力,要么就是——
“比赛开始!”随着台子边上主持人的一声呼喊,气氛顿时热闹起来,火焰升腾的声音、食材在菜板上被切碎的声音,拍蒜的声音...
一时间各种纷乱的动静从看台底下涌出,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嗯——”提露露也跟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旋即便看见布罗德里克那木乃伊一样的头。
“看什么看,本圣女要去下面近距离打分了,你就在你这座位上干瞪眼吧,木乃伊先生。”她嗤笑一声,转身向台下走去。
在她身后,被嘲笑的布罗德里克咬牙切齿。
提露露装模作样地一路逡巡过去,倒是也看到几个水平不错的老厨子。
民间的确是卧虎藏龙的,尤其是法涅斯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派系繁多,不光有法兰人,还有言夏的,她甚至看见几个帝国人和提卡尔人。
“连金辉城的菜系都有啊...”她又路过一桌,那位裹着头巾的厨师正在捣鼓烤肉拼盘,旁边和好的面团摆在大盆里,透着面粉的独特香气。
“这种就不用打分了,一眼零分,都不卫生。”她对着旁边的青禾小声开起了玩笑。
“小姐,这不行的,好歹人家努力了,至少给个五分嘛。”青禾说完,两个人低低笑了起来。
作为沙漠中走出来的文明,黄金民一直秉持着“吃肉就是要现杀,吃饭就得上手抓”的优良传统。
哦,前面那条是凑数的,但后面这条绝对是真的。
作为绿洲聚落里最璀璨的那块金子,金辉城的传统菜系,的确是习惯用手抓着吃。
对当地人来说当然无可厚非啦,不过其他地区的人总是会觉得他们有点儿野蛮、有点儿...原始。
不过味道确实还可以,黄金民还是有点东西的,不都是弗拉梅尔家那种蠢货。
哦不,在更早几代,那个姓氏曾是睿智与善良的象征,自从伊格纳西奥的父亲横死,才渐渐蒙上了阴影和诅咒。
又转过一个弯儿,提露露便嗅到了浓郁的香气。
她的鼻子没姐姐那么灵,却也能闻出那气味的特别——不像是其他的参赛选手,那一桌的气味格外复杂,却又相辅相成,如同一个个音符,相互串联着,共同奏响华美的乐章。
她循着气味望去,入眼便是繁多的配菜,从火腿丁到干贝,再到切成小粒的蔬菜,每样都有那么一小捧,堆在小碗里,整齐地码好。
粗略看过去就有十种往上,可那位厨子仍不满足,手里的刀还在上下翻飞,胡萝卜在他手中迅速地被划成长条,再切成大小均匀的小丁。
“看起来,是要做炒饭...?”她望着旁边摆好的一大盆白米饭,有些愣神。
这种手笔是不常见的,应当是言夏那边的风格,东方人在料理方面向来很有一手。
不过他们的很多菜学起来特别复杂,也就流传不广。
“姐姐应该会喜欢吃。”她咕哝着,很快又走开了。
说起来,青禾也是东方人,刚才还看着那些食材两眼冒光,待会儿品评环节多让她吃两口好了。
她这么想着,脚步轻快,很快就抵达了终点站。
周围人很多,她这次没喊也没嚷,只是悄悄走到那金发的女孩身边。
阳光跟着她的脚步,堪堪照亮女孩的手边,把那刀烧成晃眼的熔金色,像是要就此滴落。
别人的菜基本都已经下锅有一会儿了,而女孩才刚把配菜切好,她的手一向是有点儿笨的,在救济院的时候做菜就总需要人帮忙。
那时候,也是提露露帮忙切菜。
她那会儿还只会“希亚哥哥、希亚哥哥”地跟在后面叫,然后被哄着,安排到菜板边上。
菜刀雪亮亮的,她一开始怕极了,怎么说都不肯握住刀。
她怕那锋利的尖刃会割到自己,更怕会不小心伤害到其他人。
于是她的希亚哥哥就接过刀,然后一点点演示怎么把蔬果分成小块。
可他的手真笨,一不小心就割到了自己,血从伤口渗出来,红艳艳的,比什么都刺眼。
那回提露露哭得很厉害,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后来她想通了,大抵是因为——
后悔。
要是她来拿着刀,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受伤了?或者说,只有她自己流血,也是好的。
如今,童年的一切都长大了,再也不用怕割到手,也不怕受伤。
只是她偶尔还会后悔,后悔没有保护好更多人。
“姐姐...”她轻轻呼唤,口中的呢喃散碎成风,在喧嚣的场景中顷刻便被淹没,徒留些许余音,在她心底回荡。
“我保护好了吗?”
无人应答,只有法涅斯略显燥热的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美食香气,在人群中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