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图斯・奥瑞琉斯的书房像一本摊开的古老羊皮卷,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时光的墨痕。
踏入房门的瞬间,陈年纸页与蜂蜡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岁月发酵的味道。其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天堂鸟的花香——来自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盆栽,叶片上还沾着他晨祷时洒下的圣水。
“老先生。”提露露笑了笑,“这可不是好习惯,那小花会把你的书房点着的。”
她环视四周,书房的面积本就不大,又被那些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三面都是因承重而微微弯曲的木板子,每一格都挤着不同尺寸的书籍:有些是烫金封面的精装典籍,边角却磨得发毛;更多的是用粗麻布包裹的简装本,扉页上贴着褪色的便签。
书桌是胡桃木材质,表面被磨出温润的包浆,上面被杂乱的手稿堆得乱七八糟,右上角摆着一尊袖珍圣像,鸟喙处缺了块金箔,看起来坏了很久了,也没修补。
到处都是易燃物,显然不是养花的好地方。
要知道,天堂鸟属于典型的魔法植物,也是太阳神教的标志物,那些小花数朵并生在同一根花梗上,下面由燃焰的花苞托着,整体连在一起,便形似戴着头冠的飞鸟,在小小的火焰中振翅欲飞。
老先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我就只能祈祷它别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烧起来了。”
“现在,盆栽的事情先放一放,坐下来歇会儿吧。”昆图斯说着,朝提露露眨了眨眼睛。
老者挥了挥魔杖,属于引力的光芒亮起,那些陈列摆设迅速在他精妙的指挥下被归类整理,很快变得井然有序。
又一张椅子从房间的角落里飘出来,落在书桌的另一边,和那有些褪色的扶手椅正对着。
他招招手:
“请吧,红茶还是咖啡?”
“红茶吧,这样您可以少泡一杯。”提露露说着,缓缓走近那张雕花木椅,坐了下去。
“还是你懂得为老人家着想。”昆图斯诙谐地说道。
一旁开始传来淡淡的茶香,无形的雾气般缥缈。于那透明的雾中,提露露打量起桌上的摆设——青铜烛台,铜绿斑斑,三根蜡烛高低错落,最粗的那根只剩半寸,蜡油在台面上凝成不规则的山丘。
雕花笔筒里,笔尖大多磨损严重,其中一支还沾着暗色的墨水,看起来这位老人直到她进门时都还在书写着什么。
看到女孩的目光在桌上逡巡而过,昆图斯略微尴尬地笑笑:
“你知道的,摇曳的光才能唤醒沉睡的灵感。”
“这就是你跑去写冒险小说的理由?”提露露挑眉,“那我们来聊聊,你究竟有什么想问的?”
“噢,那只是一个...”老者话说到一半,忽然皱了下眉,杖尖飘起点点星光。
『星光透镜』被展开,小型的结界隔绝了声音,连煮茶的咕嘟声都听不见了。
老智者正了正身子,浅棕色的眼珠里不见了往日的浑浊,只余清醒与睿智:
“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幌子,殿下。”
是了,昆图斯·奥瑞琉斯,人如其名——他是奥瑞里利斯,是班古沙海唯一的绿洲。
而绿洲,从来不被黄金与权力称量。
他是智者指尖的旧罗盘,是开拓者磨破的靴底,在风暴最喧嚣的夜晚,永远为迷途者亮着半扇羊皮纸叠成的窗。
现在,这绿洲找上了她,是要说些什么呢?
她好整以暇,静待昆图斯再次开口。
“我们需要当心,教团中有阴影涌动。”
“阴影?”提露露蹙眉,“是说那些老家伙的问题?”
“不,殿下,远非那般温和。”
“同那阴影相比,腐肉与肿瘤都不过是可被轻易切除的肉块...”
“那是来自远古时代的恶意,是缠绕诸多罪孽的天使,是真正的异端。”
“噢...听懂了,『饫魔』是吧?”提露露点点头,“教团里有他们的奸细?”
“很遗憾,是的。”老者花白的眉毛染上愁绪,被坠得弯了下来。
他轻挥魔杖,结界敞开一道窟窿,装着热茶的小壶和杯盏一同飘了进来,很快,星光便愈合如初,水波般荡漾。
“『饫魔』到底是什么?那群疯子崇拜的到底是怎样的天使?”看着茶水被一点点注满,提露露抛出疑问。
“啊...你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昆图斯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像是蒙了层时间的锈迹。
“我们都知道...”他开口,将那神代的传说娓娓道来,“在漫长的时代里,生灵皆于永夜中跋涉,可怖的怪物遍地横行,人类毫无建立文明的机会。”
“而『黄金耀阳』,照破了长夜。”提露露接道,“教典的第一页就是,『创世纪』。”
那神明与永夜战斗,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
天空降下火雨,又坠落漆黑的流星,世间一片涂炭,怪物们横尸遍地。
终于,在争斗的尽头,祂杀死了永夜。
可那黑暗并没有就此消退,它弥久不散。『黄金耀阳』于是牺牲自由,彻底化作一轮太阳,照破了长夜。
可祂流了太多血,伟力不再,因而,那太阳只能照耀一半的时间。
“是的。”老者点头微笑,“看来我们的『圣女』殿下多少还是读过一点的。”
“而我要说的是...真相远比传说更复杂。”他说着,取下额角的眼镜,从胸口的衣兜里掏出一小块布,擦拭的手微微颤抖。
伴随老者的叹息,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恍惚间,她窥见了那场争斗的冰山一角:
“参与神战的,远不止两尊神明。”
“于那残酷的战斗中,有这样一位天使...祂本属于永夜的麾下,却在自己的主子陨落时,萌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那亵渎的天使,吞吃了神明的残躯。”
提露露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脑海里几乎爆出锐鸣声,疼痛剧烈地席卷了大脑,虽尚未得知那神与天使的真名,甚至连祂们的指向都不甚明确,可那真相...
在攻击她的大脑!
她的眼前晃过残忍的场景,畸形的生物正在啃食伟大的尸体,伴随着吞咽声,神的血溅得到处都是,又渐渐破碎成纯粹的灵性...
她拼了命的收束着自己的灵性,好让思维稳定在一个安全的阈值里。
“呼...”深呼吸,深呼吸,“哈...”
杯中仍在升腾起淡淡的白雾,可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新添的又一杯茶。
她抬眸望向桌子对面,老者正在观察她,目光微微带着歉意。
“抱歉,这似乎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昆图斯苦笑,“我读到这个真相时,险些直接疯掉,还以为神眷会比我好上一些。”
“所以...这就是『饫魔』的来历?”提露露的吐字有些艰难,身上不知不觉已被冷汗打湿。
“差不多。”昆图斯点点头,“那天使在这之后并不满足,祂似乎步入了疯狂,旺盛的食欲指向整片大地。”
“显然,这一次,祂的信徒们又想为祂指路了。”他敲了敲杯盏,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结合教团内部有叛徒这件事来看...“他们也是冲着『秘宝』来的?”
提露露为自己先前的猜想有些心惊,看来这真的不是单纯的一次扩张。
太阳神给她的神谕里,只有去科洛诺斯之门寻找『秘宝』,至于具体缘由,以及『秘宝』究竟是什么东西,神并未提及。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些邪教徒得手,那些食欲旺盛的疯子...
“呵,『秘宝』,据说那东西是神明的骨血...可某些人却想用它来喂饱饥饿的喉咙。”
桌子对面,昆图斯将擦拭干净的眼镜重新戴好,镜片闪烁着冷光。
“但不论如何,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
从昆图斯·奥瑞琉斯的住所离开,提露露一边往自己的宅邸走,一边整理着思绪。
那个叛徒会是谁呢...教团里多数都是软绵绵的羊羔,那些把教条当做人生信条的小绵羊,断不会有背弃神明的胆子。
那么,就提露露能接触到的人来看,最有可能在法涅斯当地牵线的,无疑就只剩下两个人选。
布罗德里克·弗拉梅尔,以及安德鲁·喀琉斯。
前者自不用多说,那个惹人厌的公子哥,无疑是阴影的最好寄托。
问题是这能给『饫魔』带来多少好处...要知道,在外界弗拉梅尔的名号尚且响亮,可在教团内部,除了少数的支持者,大多数人对那个公子哥都是敬而远之的。
一个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浪子,能有多少影响力?又能从他的嘴里撬出多少有用的情报?
反正提露露自认,换成是她,决计不会选择这种货色作为内应。
那么安德鲁·喀琉斯呢...?
她回想起最初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
彼时她才刚从米伦威尔回到金辉城,正是用人之际,青禾在身边絮絮叨叨地念出那个青年的“斑斑劣迹”:
在广场上发表激进的演讲,偷走某位主教的圣杯,将祭司的银质祝具熔铸掉,换成钱币和农具分发给平民...
“真够鲁莽的...”提露露笑笑,“还有呢?”
“她的母亲曾因交不起『圣光税』而被处决...”
“什么时候的事?”提露露蹙紧了眉头。
“五年前,在奥瑞利亚斯的边沿小镇。”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她找到那个只比她大几岁的青年时,所望见的那双年轻的眼睛。
青年站在集市里,朝着人群大喊:
“教会的圣像镀满黄金,真正的圣光早已被腐蚀!”
沙漠的风干燥又锋利,吹得人近乎睁不开眼。
可他的眼里却燃着火,仿佛金色黄沙里的一轮新日。
虽尚且稚嫩,却有着改天换地的雄心。
那样赤诚的人,心底也会滋生黑暗吗?
“安德鲁...”她咀嚼着那个名字,感受它的重量。
仿佛那个与她并行在同一条道路上的好伙伴仍在身侧,正朝着她礼貌地施礼问好:
“为您效劳,殿下。”
他的拳头攥起,正对着的,是他燃烧着的心脏——
——充斥着雄心与骄傲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