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法涅斯的旅馆。
亚瑟拉正独自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龙人小姐今天没抱着她,起初是有些不习惯的,但后来慢慢地也就睡熟了。
她又一次沉入了梦乡,在那里,神正在等待她。
白发的人形,赤红的眼瞳,缀以黑色种子的头纱。
“孩子,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萝丝那阴郁的面孔居然浮现了一抹笑意。
“甚至,超出了预期。”她嘶嘶说着,未知的语言在脑海中被编译成可以理解的话语。
“我会给你奖励,还会慷慨地再附赠一个小小的礼物。”
“相信你会喜欢它的,我的孩子。”
母神自祂的头纱取下一枚种子,那黑色的卵形物离开巨手,凭空漂浮着,一点点飞至亚瑟拉的面前。
漫无边际的巨网中,她看见阴影自种子里萌发。
世界霎时变成了灰白色,如同被剥夺了色彩——她的灵感一动,意识到这里是记忆的下层空间。
...她是被那种子,带入了某段记忆中吗?
耳畔传来虔诚的祷告声,她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礼拜堂。
“伟大的母亲...您是『恶念母神』,是『孽毒的化身』,亦是『幻梦的织网者』。”
“您是幻梦境的主人,是永远注视尘世的『蜘蛛女士』...”
“恳请您收下进献,投下视线。”
“愿您能保佑他,保佑他成人,保佑他健康、平安地长大......”
紫红色的蜡烛滴淌出形态诡异的烛泪,摇曳的火光堪堪勾勒出信徒们的轮廓,照不清那些脸孔,却能分辨她们的衣装。
那是纳西亚奶奶,还有其他的几位修女姐姐。
“别...别这样做——”亚瑟拉意识到了什么,她试图阻止,指尖分明就要触到衣袍,却最终从那些虚幻的人影中穿过。
于是眼睛渐渐被滚烫的泪水灼得发痛,视线里的礼拜堂扭曲成流动的蜡像。
那些熟悉的祷词如生锈的齿轮,在耳膜里碾动,接着陡然裂变成指甲刮擦玻璃的尖啸——纳西亚奶奶慈爱的面容正在融化,皱纹里渗出紫黑色的蛛毛,嘴角咧开成三瓣毒囊,曾经递过苹果派的手长出节状触须。
昔日和蔼的人影扭曲成了形容可怖的怪物,在面前张牙舞爪。
她看见烛台被碰翻,紫红色的火焰满溢而出,烧得到处都是。
火舌卷着祷文残页升空,祝词于火焰中蜷曲,终于烧成了灰烬。
她愣在原地,看着杵在门外的那具身躯僵硬地步入火海。
于这撕心裂肺的场景中,过往的一切,正在重演。
“纳西亚奶奶...?萝拉姐姐、苏珊姐姐...?”人影模糊的、不可置信的低语被热浪撕成碎片。
无人回应,只有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还有——
“别过去!”那是提露露,她冲上前,一把抓住了人影,硬要将那人往外拽。
“你疯了!里面都烧起来了,还不快跑!”
“但是她们...”人影露出惨笑,“我听见她们在念我的名字...”
“那是怪物!”提露露拽着他,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两人僵持着,火舌却不依不饶地舔舐过来,勾到了人影的腿边。
“嘶...好痛。”人影一时松了力气,整个被提露露拽倒在地上。
而木质的天花板终于垮塌,浓烟里,两人即将遭遇不幸。
可那垮塌下来的横梁非但没有砸伤两人,甚至都没能将她们的衣衫点燃。
蜘蛛。
那些巨大的蜘蛛冲了过来,它们或是喷吐蛛丝、或是撞开坠落的建筑碎片,奋不顾身地保护着孩子们。
特别是最大的那一只,它嘶嘶叫着,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抗下了偌大一块木板。
它的腹部被拍碎半边,却仍在将那木板向上拱起。
随着它艰难的动作,支离破碎的脏器混着绿血泼洒了一地,将摇曳的紫火扑灭,仅剩些许温暖的橙色火苗。
于是,所有的蜘蛛不约而同地开始自残。
血与肉涂抹在火海当中,竟为孩子们生生铺出一条路来...
“不...不要......”亚瑟拉的指尖穿透灵体,徒劳地想去按住蜘蛛淌血的脏器,却摸到了一团柔软的织物。
是苏珊姐姐做的荷包,上面还缝着给提露露绣到一半的曦炎圣鸟。
金线在蛛血中泛着微光,恰如那个三月的晚上,苏珊熬夜缝补时,提露露举着烛台说:
“我也来帮你!”
“......”
最后一只蜘蛛的触须也将要蜷成灰烬,那两道人影的手终于交握在一起。
掌心相贴的瞬间,亚瑟拉听见所有蜘蛛的嘶鸣汇集成同一个声音——
这一次,她听得远比当时清晰。
那是救济院每晚的睡前故事合唱,跑调的《曦炎颂》里混着蜘蛛体液滴落的节奏,却比任何圣歌都更像摇篮曲。
亚瑟拉的双膝没入蛛网与血泊,每下陷一分,便碾开一片破碎的昨天...
...纳西亚奶奶教她辨认草药的指尖、薇娅偷吃莓果染了色的鲜艳舌头、礼拜堂露台流淌的金箔阳光,都在血泊中浮成蛛网上的露珠。
蜘蛛们的合唱里,她看见十字架吊坠躺在血里,边角勾着的蛛丝,正是修女们当年为她掖被角的温柔触感。
而她的哭声早已沉进大地,凝成蛛网中央透明的、永远摇晃的时光之泪。
“它们一直都有心脏啊......”
那些破碎的脏器里,跳动着的不是怪物的内核,而是救济院每一个清晨的热粥香气,是圣诞夜偷偷塞进孩子们枕头的糖果,是提露露被罚跪时,修女们假装没看见的、悄悄垫在她膝盖下的羊毛毯......
她终于得见了全部,可那情感的洪流几乎将她压垮,理智摇摇欲坠,她那小小的身躯第一次膨胀出这样多的愤怒与不甘。
这被挂在十字架上用烈火焚烧都没有质问过神明的少女——
第一次将权杖对准了她的神。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肯救她们...”
她的质疑带着哭腔,眼泪自她的眼眶簌簌而下,一路滚过紧绷的嘴角,坠落在幻梦的深网里。
她的神并未引她的僭越而恼怒,那母神只是笑着。
“你看见的不是代价,是蝶蛹的破茧。她们的祈愿是‘守护孩子长大’,而我的馈赠是——当火焰吞噬肉身时,灵魂将化为更坚韧的形态存续。”
永恒的生命不是诅咒。” 萝丝的声音像古老的织机转动,“凡人向我许愿,并非献上灵魂的祭礼,那仅仅是一种超越血肉的守护方式。”
“蜘蛛的躯壳是牢笼,也是铠甲——你闻,她们的叹息里没有痛苦。”
亚瑟拉猛地吸气,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那是纳西亚奶奶捣药时的气息。
她看见蛛群的眼睛里倒映着救济院的星空,每只蜘蛛的触须都在轻轻哼唱,修女们教给孩子们的安眠曲。
权杖自她掌心滑落,化作千万光点融入蛛网。
此刻她终于明白,萝丝的赐福从不是交易,而是将凡人的执念织成现实的经纬——那些看似残酷的蜕变,不过是神明视角下的针线,在命运的织物上缝补出更坚韧的纹样。
...是这样吗?
是了,她的确没资格要求神明面面俱到地帮助信徒,就连《法奥丝教典》里都曾说过——盲从者必将自食恶果,我们当勤加自勉,不可懒惰、不思进取。
更何况,那本就是一场物超所值的交易,甚至称得上馈赠。
她们许下了让小孩成人长大的愿望,而母神赐予的更多,祂令这孩子有了永恒的生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夭折死亡。
这场愿望从契约成立的那一刻就已经实现了,所以纳西亚奶奶和修女们也得到了萝丝的“小礼物”。
该满足了。
她得到了萝丝履行的承诺,甚至得到了礼物与馈赠,还能再贪得无厌地奢求些什么呢?
可她只是...想家了。
......
“呼...”从梦境中抽离,亚瑟拉缓缓自床上坐起。
她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头空荡荡的,坠得微微发疼。
四周尽是昏暗的夜色,唯有窗外透进些许微光,那是将被黑云吞没的月亮,正扒着窗口求救。
真安静啊...房间里仅能听见平和的呼吸声,连往日的虫鸣都躲了起来。
呼吸着静悄悄的空气,她感觉舒服了点,但也只有一点。
腿怎么沉沉的...
她想下床喝水,却发现有点挪不动。
“您醒了,母亲。”一道声音打破了安宁。
Σ(⊙▽⊙"a?
亚瑟拉差点吓傻了,她是碰见幽灵了吗?还是幻听?
她低头一看——
一个小姑娘正趴在自己腿上,月光堪堪照亮她的银发,一双血瞳晶亮亮的,正紧紧盯着人瞧。
然后她咧开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妈妈,我饿了。”
“......”亚瑟拉感觉自己没睡醒,决定躺回去继续睡。
可是小家伙却不依不饶地扒过来,顶着脑袋凑到她跟前,也不说话,就是定定地看着。
“我不是...”亚瑟拉本来想直接一口否认,可她心中忽地略过某种可能——
该不会...这是她和蒂亚的孩子吧?
那...那也不对啊...哪有人会睡一觉就生个孩子出来的?
这...这和修女们教的不一样啊?
但也说不准,万一邪神眷属的繁殖方式不一样呢?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姑且还是牵强地笑笑:
“你是我的...孩子?”
小姑娘点点头,下半张脸保持微笑,上半张脸忽而如蝉蜕般裂开——
那里蓦地涌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珠,它们挤满在六只眼眶里,每颗瞳孔都折射着破碎的月光,如同无数个盛满血水的蜂巢孔洞,正从不同角度死死锁着她的咽喉。
“啊——!”她被吓得尖叫。
龙人腾地起身,手中黑光乍现,顷刻便握紧了枪杆,蓄力待发。
另一边,艾杜雅也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直接翻到了地上,却很快一骨碌,蹲伏着查看周围的状况。
两人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亚瑟拉却在裹着被子往后缩。
她被那幻象吓得够呛——倒不是怕蜘蛛,单纯就是被那种瞬间的割裂感吓到了。
谁不怕啊?可爱的小姑娘在自己眼前瞬间变成了怪物!
她被吓得都快滚到地上去了,倒是那小姑娘拉住了她。
力气还挺大的...亚瑟拉也缓过来些,这才姗姗意识到伙伴们被吵醒了。
“没事的没事的。”她连忙安抚道,“我就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做噩梦?”龙人收回了手里的枪矛,转而走到一边打开了室内灯。
光芒挤满了房间,一时有些刺眼。
“嗨,我还以为是邪教徒打过来了。”艾杜雅捂着眼睛道,“给我吓精神了。”
阿莱蒂亚双眼微微眯起,金瞳在强光中缩成了针,警惕地刺向亚瑟拉旁边的人形:
“她是谁?”
“什么谁...”艾杜雅搭着茬,视线透过指缝望向那人影。
小姑娘正四肢跪伏在床上,摆出动物般的警惕姿势,朝着两人龇牙。
看起来很有攻击性啊...亚瑟拉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转而和同伴们解释道:
“这是...嗯...我的孩子。”
“哈?”“是什么——?”
两道疑惑声近乎同时响起,龙人同女战士互相望向对方,于朦胧的强光中,她们看见彼此脸上难以掩饰的震撼与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