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众人便踏上了征程。
教团成员的抱怨声像闷在陶罐里的蜂鸣,虽含糊却透着不耐,但碍于艾杜雅等人的威慑,到底没敢化作明火。
十几号人拖拖拉拉拽成长线,在草原上蠕行如蚂蚁,唯有红羽首领的清越啼鸣穿透云层,像一道流动的旗帜,指引着方向。
米苏那仰头盯着天空中振翅的红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唇角——她在回忆母亲昨晚做的浓汤,鲜美中微微带点甜味,像是里头融化过蜜糖。
“妈妈...” 她盯着看了很久,忽然扯紧亚瑟拉的衣袖,喉咙滚动着幼兽般的呜咽,“那个鸟看起来...好多肉。”
亚瑟拉太阳穴突突直跳,看着小姑娘垂涎欲滴的模样,不得不转过身,认真地摸摸她的头。
“那是向导,吃了我们就会迷路。” 她拽过对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妈妈的心跳是不是很快?如果迷路了,妈妈会被吃掉的喔?”
米苏那似懂非懂地歪头,睫毛下的瞳孔映出亚瑟拉紧张的脸,忽然咧嘴露出尖牙:“那我保护妈妈!吃掉所有想伤害妈妈的东西!” 说着便张开嘴,喉间发出蜘蛛吐丝前的簌簌轻响。
就在这时,红羽首领忽然发出尖锐的告警。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草原尽头的地平线突然涌起灰绿色的雾潮,如同大地被割开一道伤口,正汩汩渗出浓稠的毒汁。
雾气所过之处,牧草瞬间枯萎成灰,昆虫僵死落地,连风都像是凝成冰碴,冻碎成那雾的一部分——那便是迷宫中最最凶险的第四层,传说中能绞碎人心的迷雾森林。
“戴上护具。” 龙人阿莱蒂亚沉声下令,同时扯过腰间的兽皮面罩。
教团成员手忙脚乱地翻找包裹,唯有亚瑟拉注意到米苏那正盯着雾气舔嘴唇,连忙扯过一块浸过药草的纱布裹住她的口鼻:“记住,里面的雾不能闻。”
小姑娘含混地应了声,指尖却悄悄勾住亚瑟拉的腰带。
当第一缕雾气触到众人脚踝时,她突然将脸埋进母亲的后腰,额角蹭过布料下的皮肤——那儿有块淡色的旧疤,是当年蜘蛛用血肉挡住横梁时留下的印记。
雾气吞没视野的刹那,亚瑟拉听见米苏那在暗处轻声呢喃,语调像在模仿修女们的祷词:
“妈妈的味道… 比鸟肉香。”
她猛地回头,震颤着眼眸:“你从哪儿学的?”
红羽的啼鸣陡然变得浑浊,仿佛被雾气泡发的棉絮。
走在最前方的艾杜雅突然低骂一声,手中长剑出鞘:“见鬼,这雾里有东西在挠我的腿!”
话音未落,草丛中传来细密的簌簌声,像是无数把锈刀同时刮擦岩石。
来不及多想,亚瑟拉摸向腰间的杖,却发现掌心触到的不是熟悉的金属纹路,而是一片柔软——米苏那不知何时已攀到她背上,裂变开来的六只眼框正分别盯着六个不同的方向,蛛丝在齿间凝成透明的利刃。
她莫名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真切地像个悬在头顶的蜘蛛。
“别怕,妈妈。” 小姑娘的声音从后颈传来,带着稚拙的凶狠,“我闻到了好多‘礼物’的味道...它们敢过来,我就把它们都缝进网里,像苏珊姐姐缝荷包那样。”
“你是不是偷看了谁的记忆?待会儿再教训你。”亚瑟拉头也不回地匆匆说道。
雾气正愈来愈浓,连红羽首领的影子都已消失。亚瑟拉深吸一口气,鼻间尽是甜腻危险的香气。
一个转眼的功夫,四周便只剩下她一人,与背后紧紧贴着的小姑娘。
她握紧米苏那的一只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忽而想起梦境里蜘蛛用脏器铺就的血路。
“抓紧我。” 她把女儿的小手放回了肩膀,旋即握紧法杖,声音在雾中震荡,惊飞了某个蛰伏的暗影。
话音刚落,前方的雾气陡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棵缠绕着骸骨的树。那些白骨的指缝间还夹着褪色的缎带,脚踝处系着生锈的十字架——正是救济院修女们的装束。
米苏那在背上猛地一颤,喉间发出如幼兽护食般的威胁嘶鸣。亚瑟拉却感到眼眶发热——她认得这些缎带,那是每年圣礼赞时,她们亲手为孩子们系上的礼物。
雾气中,缎带突然无风自动,像无数只挥别的手,在灰暗中织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
不对,有什么不对——正当亚瑟拉这么想着,红羽的啼鸣再次穿透浓雾,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锐利的清越,像是穿过蛛网的晨光。
会是指引吗?
她当机立断,高举手中法杖,将祷言虔诚地诵出,向前张开的五指中,无尽的蛛丝涌现。
雾气的另一端,同样有蛛丝汇聚而来,共同织成一张巨网,撕扯着,将远处的物体拖曳过来。
大多是些破烂的碎骨,死去了不知多少年月,间或有一两句腐尸,散发出恶臭。
剩下的,便都是活物了。
“妈妈好厉害!抓到了抓到了!”米苏那在脑袋后头兴奋地叫喊,吵得人耳朵疼,可亚瑟拉却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噬蛛网!
她加快了拖曳的速度,终于在蛛丝被啃断的最后一个瞬间,看见一道披着黑袍的人形。
目标骤然丢失,她将残余的网迅速扯到手边,定睛一看——带有腐蚀的咬痕。
会是那些信仰『暴食者』的疯子吗?
没等她深想,左侧忽地鼓动起一阵灵力反应,她匆忙闪躲,火球擦着她的左肩飞过,带着倏忽即逝的滚烫。
“束手就擒!你这邪教徒!”突如其来的大喝震住了亚瑟拉一下,紧跟着便是迷雾中走来的身影。
白袍的神官眼神迷离,握杖的手却格外坚定。
“啊...他在做梦,妈妈。”米苏那咯咯笑了起来,“要我带他重回清醒吗?”
“别太粗暴就行...”亚瑟拉有点怕这个可怜的男人会被大卸八块。
“放心啦,反正就算不小心弄死了,妈妈也能救活。”米苏那的话格外多了起来,说得也比之前流畅。
是因为雾气的影响...?
正当她思索间,男人又甩出一团火球,她连忙跳开。
“真讨厌!”米苏那自母亲的背上伸出手,一握,一拧——
“呃...呃啊——!”
男人突然翻倒在地,躺在地上不断扭动着身体,仿佛身上有东西在乱爬似的,惨叫连连。
“你把他怎么了...?”亚瑟拉皱眉,“你攻击了他?”
“哼,也就是在梦里叫了群蜘蛛咬他而已。”
那挺恐怖的了...但愿这位先生不要患上蜘蛛恐惧症。
她拍了拍米苏那的小屁股,“别做太过了,留着还有用呢。”
本来想说只是朝她丢两个火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看蜜蜜刚才生气的样...估计是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他的。
那么现在能确定的是,雾气或者树会引起幻觉...以及周围可能有邪教徒。
她望向翻滚如云朵的雾气,暗暗提高了警惕。
“等等。”亚瑟拉忽然招呼道,“还是别给他恢复意识了,让他再睡会儿,我们拖着他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蜜蜜加起来可比一个半桶水的巫师强多了。
还是让他躺在地上最好发挥。
“妈妈真聪明~”小姑娘在背上甜甜地笑了,一点儿紧张感都没有。
于是两人的背后多了个拖在地上的茧,这可怜的神官被缠得只露个呼吸口出来。
脚下踩着的泥土略有些湿润,却嗅不到半点属于自然的芬芳,只有令人烦躁与不安的,甜腥的雾气。
又走了一阵子,亚瑟拉隐约听见一声低喝。
“闭嘴——!”
那似乎,是蒂亚的声音。
亚瑟拉加快了脚步,离得近了,她终于能看见阿莱蒂亚的那道身影——龙人的手中,长枪陡然扫向右侧浓雾,枪风撕开一大片雾气,又搅来更多翻腾的迷烟,再收回时已沾了一抹血渍。
“都靠紧些,别被幻象分了神!”她高呼着,令身侧的几位神官聚拢。
亚瑟拉刚想打声招呼,忽地意识到自己还拖着个蛛茧。
“这些人,是真实的吗?”她小声问身后的米苏那,龙人尚未察觉她的到来,仍在警惕地注视着另一个方向。
“是呀,妈妈害怕了?”米苏那又变回了人类的形态,两只红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的脖颈,那里的肌肉还在绷着。
怎么可能不怕。亚瑟拉这样想着,却嘴硬道:“没,没害怕。”
米苏那轻轻笑了:“我已经弄醒那个讨厌鬼啦,什么时候能吃到奖励的鸡腿?”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等迷宫的事情结束吧。”她叹了口气,“你想吃现在也买不到。”
“你是...队伍中的厨子?”身后,男人缓缓站起,“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
“记不清是好事,跟着我,我找到队伍了。”亚瑟拉说着,回头看了神官一眼,便向着龙人走去。
“蒂亚——!”她朝着龙人招手,只觉着踩在泥土上的每一步都格外踏实、轻快,不由小跑起来。
可龙人望过来的瞬间,却睁大了眼睛。
分明还隔着好几米远,亚瑟拉却从那眼里看到了惊慌。
“小心——!”“妈妈!”
火焰,点燃了视线。
剑尖擦过肩头的刹那,亚瑟拉闻到了血肉焦糊的气味。
整只胳膊像被烈日灼化的蜡,在视线里软塌塌坠向地面。重心骤偏,她摔倒在缓缓升温发烫的地面,连脸颊也沾了黑土。
这是...幻觉吗...?她艰难地思考着,剧痛如滚烫的水银灌进血管,将整个头脑冲得刷白一片。
火星坠落在身边,渐渐燃成跃动的火之民。
于子民们的呼喊中,女人头戴王冠,举着火焰而来。
“呵,不堪一击。”人影将长剑一甩,泼洒出的火蘸了油似的,兀自开始燃烧。
那些火肆意地侵占着土地,四处征伐,然后将一切献与她。
毫无疑问,她是火焰的王。
她踏着雾气的残影而来,势必要让仇敌覆灭于她的火。
剑尖一扫,分割开渐渐蒸腾的雾气,热浪中,她望向众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只是张死去的面皮。
“一起上吧,孽物们。”
“我将以你们的血和尘埃,祭奠我的亲族。”
“...那是艾杜雅吗?”混乱中,亚瑟拉隐约听见安德鲁的声音。是啊,他一定不敢置信,也没法想象——昨天还一起喝酒谈天的那个女战士,竟然会翻出这副面孔。
...简直就像是故事中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亚瑟拉苦涩地想着,一点点恢复着自己的伤势——和面对毒史莱姆的那次不同,火焰极大程度地延缓了她的再生,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把断掉的胳膊接上。
“她是被幻象困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要死了!”
亚瑟拉撑着地面艰难爬起,指甲缝里抠进半块焦土。她抬眼望去,只见众人在火焰中抱头鼠窜,安德鲁的十字架吊坠在慌乱中飞落,滚进了她断臂旁的血泊里。
那些惊惶的羔羊显然忘记了——这里是战场。
战场上的怯弱,是要付出代价的。
“滋啦——”
没有刀切骨头的费力声音,有的仅仅是高温中血肉被灼烂的声响。
像是泼洒熔岩,她的剑很快,挥舞间便带起烈火,瞬息就将人活生生吞没。
第一个人被砍倒,接着便是第二个...
亚瑟拉来不及阻止,她尚在艰难地喘着气,而米苏那站在一旁,警惕地望向四周,像是附近有什么危险。
又将诞生一个牺牲者...
就在这时,一道暗色的光芒闪过。
“铛——”
漆黑的枪挡住了烈火之剑。
“清醒点!”阿莱蒂亚喊道,“你知道你刚才砍了谁?”
艾杜雅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反而露出讥讽:“我还在想你要多久才动。”
从那讽刺的笑容中根本感觉不到嘲笑与其他感情,有的只是毁灭式的愤怒。
“来,杀死我,『埃普希隆』。”
“或者,被我杀死。”
她将剑硬生生推动,缠着火蛇的刃口与蔓延着黑光的枪柄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往日与龙人相比甚至称得上孱弱的身躯里,竟爆发出格外可怕的力量,终于硬生生将龙人扳动,甚至甩飞出去!
阿莱蒂亚艰难止住退势,再抬眼时,已不见了热浪与火焰。
后背钝钝的疼,她半边身子都嵌进了某棵树里,显然来不及回援。
而战场中央,艾杜雅的双瞳中燃着陌生的烈焰,火光冲天而起,甚至将周围无孔不入的雾气都给震散了些许。
剑刃在她手中,几乎彻底熔成铁水,却被凭空凝聚在那儿。
周围的泥土上、树木上,那些火纷纷向她弯了腰,点燃更多的火。
它们在朝拜,仿佛她注定是掌控者,是火焰的君王。
于她而言,火不过是她的造物,无穷无尽、不知疲倦的造物。
她翻手一指,那些火便直直朝着众人飞去。
密密麻麻,如那灭世的火之雨,令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可一道蛛丝的墙,挡住了火。
烈焰在织网上燃烧,将那些细细密密的蛛丝染上橙红,如同炼狱里的火墙。
艾杜雅缓缓回过身,脸上面无表情,却似是在质问。
“哈...真的好疼。”亚瑟拉摇晃着站了起来,她没有屏蔽掉痛感,反而任由它们伴随火焰啃噬着她的身躯。
“艾杜雅,你太坏了,怎么能对同伴挥剑...”她艰难说着,喉咙里咳出血沫。
那些火不是寻常的火,它们顺着伤口甚至血液蔓延,早已灼遍她的五脏六腑。
可在这难以承受的剧痛中,她反而愈发清醒。
“蜜蜜,帮我...”她拄着杖,在热烫的空气中喘息。
“妈妈...”米苏那知晓她的意图,血钻般的眼眸流露出人性的担忧。
那个浑身缠着火焰的人,因梦境而失去了理智,一只脚已然踩进了疯狂的深渊。
这样的生命,还能被拉回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