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城市的烈火中跋涉,在文明的苦难中艰难前行。
惨叫声渐渐远去,她们踏上了石阶。
这里的每一级阶梯都很高,连绵在一起,仿佛越不过的陡峭山峰,将整座城市划分成两个部分。
这便是巨人们的城邦。阶梯的尽头,是高墙,彻底一切将隔绝。
高墙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是筵席?是乐土?她不得而知。
“抓紧我,妈妈。”米苏那伸出手,做出划水一样的动作,双臂朝前探出,然后向两侧拨开。
这梦境的世界被她拨动,阶梯便落在了她身后。
亚瑟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她已置身高墙之内。
没有笑语,没有欢歌,这里是更深一层的地狱。
高墙将怪物们困囚,王庭便是死斗的牢笼。
这里的黑影怪物远比外面更多、更强。
可是无人哀嚎,战士们都在竭尽全力地拼杀,他们沉默,他们震耳欲聋。
他们将矛与剑狠狠埋入怪物的要害,任凭那些尖牙利爪在自己的身躯上挖出血洞,甚至刺穿心脏、削掉头颅。
所有巨人士兵都在自杀式地进攻,他们早已知晓结局并做出了选择。
血流了一地,积蓄成池,成为燃料。
一场火,便在这无声的殉葬中延烧。
奇异的是...
“居然不痛。”米苏那有些惊讶,“这里的火和外面的不一样,不会烧到我们。”
这里的火,只在仇敌身上滚烫。
“嗯,我们抓紧时间。”亚瑟拉感到有些难受,这里的战士们一声不吭,却比外面的光景更令她沉痛。
所谓灭顶之灾...便是这样吗?她抬头望向天空,在那天际,神战仍在持续,流星与火雨仍未止息。
可王庭里的巨人们,已经将要死尽了。
神在哪里?
怎么没人来救救他们?
其他的文明呢?是否也会如巨人的王庭般支离破碎,又或者更惨烈?
无人能给她回应,只有匆匆的脚步,与踩踏血液的粘稠声音。
“啪嗒——啪嗒——”
在魂灵们与时代的告别声中,她们走入王庭中央。
也许是王庭中央,四周都是残垣断壁,亚瑟拉看不大出,只能从那些破碎的石柱上望见往日恢弘的片瓦残璋。
这里立着一柄剑,一个伤痕累累的王,以及在她身后的,众多神色悲戚的臣子。
在女王脚边,巨大的怪物倒在地上,尸体渐渐化作飞灰。
可女王没有喘息,她抬头望向天空,赤色的长发拖曳在她身后,被风扬成升腾的烈火。
她的身躯仅比常人高出一小截,在巨人中显然是最矮的一批。
可一众臣子都恭恭敬敬地望着她的背影,面露崇敬。
“王,您已经决定了吗?”站在最前方的矮小巨人低下了头,苍老的面孔上,皱纹纵横如刀刻。
“嗯。”女王并未回头,只是语气微微发沉:
“王庭的终点,不在此处。”
埋入石中的剑在她的话语中隐隐发出震颤,空气中迸出些许躁动的火星。
“普罗菲特卿,代我传达——”
“你们都是巨人的骄傲。”
她步履匆匆,走向殿堂中央,走向那柄石中之剑。
枯枝般的剑在石座中发出鸣响,震颤时涌出岩浆般的烈火。
火焰在衣袍上灼出破洞,进而在身上燃烧,将女巨人玉石般的皮肤变得焦黑。
可她义无反顾地握上了它。
在她握着剑飞向天空的最后一个瞬间,亚瑟拉在那脸上望见了一串泪珠。
可她的面容丝毫不因泪水动摇,有的只是跨过悲伤与苦难的坚毅。
那是战士的表情,是君王的表情。
淡金色的血液从她的伤口里被榨出,又被那剑点亮成更耀眼的金色,在她身后拖曳成模糊的光羽,一路孤身飞往了天际。
赤色的天穹上又多了一抹金,渐渐遮盖了黑。
不再有流星与火雨洒下——它们都被那新生的火焰吞没,悉数焚成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又也许是漫长的时光。
在破碎的王庭里,亚瑟拉见证了王的归来。
她身躯残破,仿佛将要烧干最后一丝生命。
光羽不见,半个身子上有着腐烂般的伤痕,腹部几乎被洞穿,却连一滴血都渗不出来。
她的血都被那柄剑烧干了。
她将剑插回石座,便彻底失去力气,僵立在原地,手指在剑柄上抽搐了三次,才敢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
而后,混混沌沌中,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
“普罗菲特卿...你还,在么...”
“『破灭黄昏』...拜...托你...再牺牲...一次。”
“成就『种子』...这是,必要...的。”
“苏尔特...铭记你们的...荣..光”她艰难地说完最后一个辞藻,便彻底不动了。
巨人的最后一任帝王,战死于这场神明的大战,直到死亡都还挺直着脊背。
与她相反,老者的身形愈发佝偻了。
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容中滚落下浑浊的泪珠,一路攀过那些纵横的沟壑,终于落在合不拢的掌心里,顺着蜿蜒的纹路,一路向下......
亚瑟拉牵着米苏那的手紧了紧,同样为女王的牺牲感到悲伤。
她与身旁的小姑娘都意识到——梦境即将迎向终点,而在那尽头的,或许便是文明的终焉。
这段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亚瑟拉不得而知。她将指尖抚过石柱的裂痕,想起《法奥斯教典》里的创世纪,里面记录的内容似乎和这里所见的有些出入。
在她思索时,梦境发生了变动。
像是时间被人推着移动,周围的光景如潮水般褪去,又在模糊过后渐渐重回清晰。
这一次,王庭依旧破败,却不再到处燃着火。
这里围着很多人。
巨人们伫立在这里,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水泄不通。
高大的宛如屹立不倒的钟楼,矮小的甚至像是人类,或许是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如此多的巨人,场面却一点儿也不嘈杂,所有人都在沉默。
只有最中央的两个人影在争辩着什么。
“殿下,时间快到了,请您...”
“我不管!我不管!”红头发的小姑娘还没亚瑟拉高,她看着那小女孩,只觉得愈发眼熟。
“凭什么!母王和父亲已经走了,你们还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管!”
“什么龙啊神啊的,关我们什么事啊,我只想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她叫啊叫的,最后甚至哭了出来,在她身旁不远处,插在石座里的剑发出嗡鸣,像是在予以安慰。
名为普罗菲特的大臣,将身子埋得更低了。
这个似乎经历过漫长时光的老人像是被岁月的重量压弯了脊梁,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儿巨人族英武的影子。
仿佛他只是个比寻常人高那么一小截的老头子。
他咳嗽着,却缓缓露出微笑:
“殿下,时光是残酷的,人总要学会分别...”
“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
“真的吗——”小姑娘抬起头,被泪水模糊的目光中闪过兴奋与期待。
然后,她睡着了。
普罗菲特低下头:
“原谅我,殿下...”
“...然后,请忘记我。”
他的权杖落地,叩出浑浊的重响,再抬眼时,苍老的眼瞳里已然隐隐烧起火光。
像是阴燃的火种。
他如那君王一般,拔起了石中之剑,拔出了那破灭的,巨人王庭的黄昏。
在他身后,孩童们、妇人们、遗留下来的士兵与大臣们,纷纷把脊背挺得笔直,昂首高歌。
火焰升腾而起,吞没整个王城,将整片马尔基斯山脉烧成了一杆燃火的长钉。
通红一片,血一样的滚烫。
火焰中,那张苍老的面容已然模糊不清,仅剩历史的回音。
那回音跨越了千百年的岁月,终于,于此刻再次响起。
“我未来的陛下,我恳请您——”
“请找回我们注定遗失的荣耀,找回巨人的脊梁...”
“找回...那烈焰铸成的王权。”
在他身后,是千万道魂灵。
火焰中,巨人们唱起和声。
声音在破败的王庭上空响彻,在碎裂的天穹底下响彻,呕哑嘲哳,却饱含了一个种族的请愿。
那是文明的哀歌。
“......”
亚瑟拉垂下头,在火焰中为这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默哀。
热浪扑在脸上,像巨人的叹息,火焰不断升腾,却只带来水一般温润的触感。
这属于亡者的火,像是仅会焚烧罪孽,对她们二人毫无影响...
...不,还有一道人影,同样未受火焰的影响。
她倒在石座边,红发如安静的小溪,于这冲天大火中沉沉睡着。
那是苏尔特的王族后裔,应该也就是孩提时代的艾杜雅——
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巨人,都在这场火中焚成了灰烬,这场噩梦唯一的载体,只能是她。
亚瑟拉看见,那老者浑身浴火,将剑重重地插入虚空的脐带,豁开一道孔洞。
他将被隐去记忆的女孩抱起,送入那道空间的裂缝,送入她应该去往的襁褓。
火舌静悄悄地舔舐,与女孩作别,却最终依依不舍地抽离,回归了族群。
这场马尔基斯山脉的大火,这场文明的大火,还会烧很久吗?
亚瑟拉得不出答案。
世界暗淡下来,只剩一片混沌,无边的黑与灰。
“......”
“在那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这乱流里待了几千年。”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挥不去的疲惫。
“虽然对我来说也就是十几秒的事。”她轻轻笑了笑,语气中透露着无奈,“普罗菲特,那个先知什么都算到了,连我会梦到这一切都被他预见了。”
“唉,安慰人的话谁都会说,可偏偏阿莱蒂亚的那几句,真往心窝子里戳。”艾杜雅从一旁的黑暗中走出,她俨然褪去梦境中的小女孩模样,又变回了那个银甲短裙的飒爽女战士。
只是...她真的长大了吗?还是仍旧被困在原地?
那张面容灰蒙蒙一片,阴霾挤满她的五官,大咧咧的笑容隐去,只剩耷拉下来的嘴角,让人心里格外不好受。
“我也好想自己选择家人,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她苦涩地笑笑,朝着亚瑟拉伸出手。
“重新介绍一下,艾杜雅·苏耳彻,巨人王庭的末裔。”
“说什么呢。”亚瑟拉露出嗔怪的表情,没去握手,反倒举起胳膊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艾杜雅,欢迎回家。”
“......”该死的酸涩感突然漫上眼眶,艾杜雅匆忙咳嗽两声,侧过身去,不断眨着眼掩饰道,“砍了你那刀...我很抱歉,当时在迷雾中可能是陷入了幻觉,我看到很多怪物...”
“小事啦,你能回来就好,不过记得和被你砍倒的先生道歉哦?”亚瑟拉说完,望向手边的米苏那,“那...我们出去?”
小家伙还是气鼓鼓的:“哼,我还没原谅你呢,你这个臭烧柴的,居然敢追着人乱砍!”
说着,便要挥舞小拳头过来打她。
艾杜雅匆忙躲闪,小家伙紧追不舍,两人绕着亚瑟拉打闹了起来。
只是,在梦境的连结下,亚瑟拉仍旧能感觉到女战士心中满溢着的悲伤。
愿她能早日消化这些伤痛......
尽管深知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亚瑟拉依旧如此诚心地祈祷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