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是这世界最大的恶意。
亚瑟拉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到或者读到的这句话,但此刻她的确深深认同这一观点。
任何人都会恐惧毁灭,害怕它降临在自己所熟知,所深爱着的事物上。
所以,她更加迫切地渴望拥有守护的力量。
她望向那些自己所爱着的人,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连,将手中的杖握得很紧。
假如那天注定到来...
...还请,活下去。
“妈妈,又在祈祷啦?”米苏那扯扯她的衣角,声音很小,“跟谁?萝丝吗?”
“......”亚瑟拉弯了弯嘴角,“小苏那,偷看记忆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
不是蜜蜜,但也不是直呼大名。小家伙一下就懂了,两手往母亲身上一扒,脑袋瓜直往人脖颈和怀里乱拱。
一边闹一边还撒着娇:“不要生气嘛~就是偷看过梦境而已...”
...真拿她没办法,小鬼灵精。
亚瑟拉无奈道:
“好了好了,不怪你,我们在赶路,再闹的话容易摔倒。”
小家伙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再过些天说不定还会超过她。
好违和...要是我也能长高就好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靴子踢起一小簇落叶。
“哗啦啦——”
几块白骨跟着枯叶飞出,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亚瑟拉打了个激灵,虽然作为厨子她对骨与肉还算习以为常,但是不小心踢到骨头堆这种事还是有点吓人。
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她试图去辨认,头顶却传来嘶嘶声。
“人类...滚出我们的领地。”
她一抬头,发现头顶的大树上缠绕着一条巨蟒,其鳞片是褐色的,与树皮相近,肉眼难辨,只有此刻探出的脑袋与小半个身子,离了树干与枝丫,在隐约透进来的阳光下较为显眼。
此刻,那巨蟒正吐着舌头,嘶嘶说道:“如果你们非要和那些散发恶臭的怪物一样,打算赖在这里不走,那必将沦为巨蛇的食粮。”
“恶臭的怪物?那是什么?”
“竟然有能够交流的人类...”巨蛇扬了扬脖子,大脑袋露出一个...笑容?
亚瑟拉感觉它在笑。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龙人敏锐地回过头。
提露露和艾杜雅也跟着回头,紧跟着的是一众神官。
“这条蛇好像要和我聊天。”亚瑟拉有些古怪地说着。
众人神色各异,艾杜雅甚至惊叫起来:“蛇!有蛇啊!”
她指着已经游弋而下的巨蛇,畏畏缩缩地躲到一边,跟她一样慌张的还有几个教团成员。
“它好像没有恶意。”阿莱蒂亚说着,问向亚瑟拉,“它说了什么?”
“嗯...它说很高兴有能听懂人话..呃,蛇话的人,还说最近有一批怪物很坏,弄了一大堆很臭的玩意在它们的领地上。”
“可能是饫魔?那帮人确实挺臭的,也很丑。”提露露说着,耸了耸肩,“还有什么别的吗,比如通往下一层的门在哪儿之类的?”
“......”亚瑟拉跟着嘶嘶了两句,很快指了指道路的右侧,“就在那边。”
不过这还不算完,她还有一点儿自己的小私心。
“请问,我能摸摸你的鳞片吗,它们看起来很漂亮。”亚瑟拉小声对着巨蛇说道。
“嘶...没问题,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巨蛇吐着信子,将头颅微微伸出,任由女孩的手掌触摸到它的脑后。
摸起来并不滑溜,但很细腻,有点凉凉的,手感不错。
可以的话想骑一只...她挥去头脑中的任性念头,向后拉开了几个身位,朝着蛇小姐告别。
待人群渐渐走远,那些盘在其他树上的蛇才纷纷自树冠或者枯叶底下探出头,遥遥望着那女孩的背影。
“他到底等来了。”
“他的预言从未错过,这座迷宫,终究迎来了它的使命。”
巨蛇吐着红信,黄澄澄的竖瞳紧盯着远去的人影,目睹她一步步迈入命运的洪流。
嘶嘶声盘桓在丛林里,与蛇群一起,绕着树木打转。
......
“那条蛇真没指错路?”走出去老远,天色将近傍晚,艾杜雅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你们没发现雾气越来越浓了吗?”
“太阳能照亮的终究有限,这片森林本就充满死亡的迷雾。”提露露特意把“死亡”两个字读得重了些,打趣她道,“你不会怕了吧?”
艾杜雅一把拍开她的手,翻了个白眼:“要逗去逗你家护卫去,别欺负我这种老实人。”
提露露闻言气结——怎么谁都能拿卡蒂开她的玩笑,偏偏还噎得她说不出话,气死人了!
她跺跺脚,接着狠狠踩了卡洛莱娜的靴子一脚。
冷脸护卫只是皱了皱眉:
“殿下,如果您对我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拿我的靴子撒气,清理很麻烦的。”
...好吧,这样一来,提露露更不爽了。
她把魔杖拿在手里,转了转,又喷出几个火红的小团块来。
火焰在她的掌控下,温顺得像是小刺猬,提露露还能控制它们模拟出尖刺一样的结构。
“等等,有声音。”走在最前方的阿莱蒂亚警惕地说道。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火焰也熄灭不见,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没有枯枝落叶被踩踏时的窸窣声,只剩虫鸣。
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里,众人不约而同地听见了...
...鼾声。
像是什么大型生物的熟睡声。
树墙是最好的隔音带,她们与声源的距离远比想象中要近。
“是『睡猿』,做好战斗的准备。”阿莱蒂亚压低了声音。
那是一种高阶魔物,天生具备对影弦的亲和力,成年体通常有接近圣者阶的战斗力,常年嗜睡,且会在惊醒时陷入狂暴。
棘手的是,它们的警觉性异常地高,几乎会在入侵者踏入领地的瞬间惊醒。
绕路太麻烦了,雾气渐浓,天光暗淡,随便在森林里绕路可能会丢失掉原本的方向。
是以一众人都将戒备拉到最高,缓缓向前推进...
最先踏入危险区的,是阿莱蒂亚。
当她的靴子踩进某一簇枯叶的瞬间,丛林中的鼾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一声咆哮!
“吼——!”
咚咚的沉重脚步飞快奔来,却倏地止歇了,像是瞬间消弭于无形。
但这并非结束,仅仅只是开始。
『睡猿』最擅长的便是潜伏于影中,借由『影弦』的力量发起狡猾而致命的攻击。
一片黑暗中,龙人打了个响指。
光芒乍现的瞬间,那巨猿刺破她脚边的阴影,水桶粗的拳头裹挟着烈风,自下而上,直取她的头颅!
而龙人早已抽出了她的那杆黑枪,架开了这一拳。
她的脚步不曾退后分毫,拳头扬起的劲风吹刮起她的长发,一头银丝如冷火,在她随手捏出的灰蓝光芒中飘荡。
可拳头被拦下,不代表攻击到此为止。
『睡猿』的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笑意,它另一只手臂重重敲击胸脯,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在它的狞笑中,拳头下方的阴影处,一道尖刃电射而出,绕过黑枪,狠狠扎向咽喉!
那抹黑色,即将痛饮她的金血。
一道火光照破阴影,那离弦之箭,倏地洞穿了阴影的弯刀。
提露露挽弓而立,缠着电蛇的火焰在她手上涌动,化为长弓的模样,正是四弦级的魔法——『赤雷之羽』!
“大块头,接好了!”她朗声轻笑,手中一翻,两支箭矢便被她握在手中,火红色的箭矢缠绕着雷光,那金雷被火焰映照,成了接近赤色的模样。
搭箭,挽弓,松弦。
“嘣——”双箭齐发,同时指向『睡猿』与它脚边的阴影,转眼便破空而至。
阿莱蒂亚旋着长枪,轻巧跳开,落地时枪尖掀起两簇泥土,土黄光芒一闪,化为简易的土墙。
“轰——”
箭矢爆裂,炸开的余波摧毁了第一道土墙,裹挟着残骸与第二道撞在一起,同时坠落成燃烧的土块,堆在地上。
艾杜雅在旁边直咂舌:“乖乖,你是想炸死她啊?”
那火与雷的箭矢,是收束的毁灭与爆裂,这次攻击已然直逼圣者阶。
提露露没去看她,只是严肃道:
“犹犹豫豫是伤不到它的,野兽可不像人类有所顾忌。”
语毕,她又一次挽起长弓,锐利的视线紧盯着丛林中被照亮的各处。
在哪儿...下一次会从什么地方来...?
她的视线猛地捕捉到一抹违和,手中利箭毫不犹豫脱手而出,直指那涌动的黑暗!
下一秒,那深黑从树干角落的阴影中钻出,才刚出现便迎来了致命的一击!
打中了!
『赤雷之羽』贯穿了深黑,旋即爆裂——
那抹深黑色,浓墨一般被泼洒得到处都是。
糟了,只是一个影子,真身在...
...身后传来让人寒毛直竖的冷风,灵感跳动着,如同她即将爆裂的心脏。
她不消回头,便知尖刀已在身后。
“叮——” “滚开。”
刺耳的锐鸣声与护卫的冷喝近乎同时响起,巨剑裹挟浪涛,将『睡猿』的阴影之刃同它本身一同击碎。
是的,击碎。
这依旧只是个幌子。
狡兔尚且三窟,而它,高明的猎手,从不肯将自己的性命当做赌注。
冒险者的牌,所剩不多了。
提露露还没来得及握紧下一支箭矢,攻势便再次袭来。
这一次,它更加直接——
脚边的影子裂出一道细缝,阴影自视线的死角刺来,目标是提露露的心脏。
“!”艾杜雅拔开腿,早已出鞘的剑在此时被握紧,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刺,可她怎么也赶不上——
那东西太狡猾了,偏偏是从另一个方向发起攻击,她无论如何都难以顾及。
时间在这一刻近乎停滞,她看见那阴影一寸一寸地延伸,看见它锋利的尖端,甚至依稀听见那魔物的狞笑。
连汗珠坠落的速度都是缓慢的、静止的,这一刻,她极尽渴望自己能够快一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能阻止这一切,阻止这场悲剧——
她的脚边涌现出神圣的金辉,身躯近乎拖成一道长影,如流光般划过。
阴影被悬在她的剑上,甚至被整个拖长,最终钉死在地面。
...当然不是女战士激发了所谓的潜能——苏尔特的天赋从不在光与速度,而在于火。
在她身后,安德鲁攥紧着手中的圣徽,那太阳图形的边沿,尖刺还沾着他的血。
“干掉它吧,朋友!我会为你祈祷!”他高举神职者的徽记,略显虚弱的面容反而愈发坚定,扬起的颌角紧绷到颤抖。
“谢了,兄弟。”艾杜雅低声说着,用更加灵敏的身躯找寻着『睡猿』的破绽。
这种魔物虽然阴险狡诈,但在阴影中的下界行走,是需要耗费灵力的,它没办法一直藏身于黑暗。
所以...当它不得不从影子里走出时,战斗便落入了尾声。
率先发难的是阿莱蒂亚,龙人将黑枪刺出,格开它粗壮手臂的同时也制造了空挡。
提露露翻手两箭,将那探出的阴影触手钉飞出去,在远端炸碎。
再然后,卡洛莱娜的巨剑与艾杜雅的长剑同时落下,『睡猿』的头颅被拍得粉碎,心脏也被化作流光的女战士刺穿。
它终于轰然倒下,漆黑的血淌了一地,沁入泥土里,渐渐被土壤汲取、吸收。
不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渡鸦的啼鸣,难听又不详。
“......”
没走多远,雾气愈发浓稠,已是入夜,众人只得就地扎了营。
提露露用魔法清出了一块空地,女战士与卡蒂忙着搭帐篷,龙人则帮着亚瑟拉切菜,准备晚饭。
又是一个篝火旁的夜晚。
众人在几张大毯子上坐下,吃的喝的摆了一地,艾杜雅坐在安德鲁边上,和这个青年碰了碰杯:
“打得不错。”
“说笑了。”安德鲁眉宇间流淌着忧愁,“我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只能以这样狼狈的方式提供微薄的帮助。”
“说什么呢,没有你,提...『圣女』早就遭殃了。”艾杜雅举了举杯子,“伙计,称赞是你应得的。”
金黄的酒液在杯中激荡,浓郁的麦子香似乎能冲淡愁绪,或许只要一杯下肚,就能什么也不想了。
他的手指握紧了酒杯,木纹在手里微微发硌,瞳孔中的篝火摇晃成破碎的光斑。
“可我...”
提露露咣地将草莓奶昔放下,语气威严:
“安德鲁,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啊...?殿下,当然没——”
“那你就好好受着,别再总认为自己不值得。”提露露朝着不远处的人群扬了扬下巴,“你看,那些年轻人有多少是追随你而来的?”
“奥瑞利亚斯还有更多,他们都叫你新浪潮的先锋。”
“拿出你在谈判桌上的劲儿来,安德鲁·喀琉斯,你不是要当领袖吗?对自己充满怀疑的人,是成不了领袖的。”
她一口气说完,将杯子重新拿回嘴边,抿了一口杯中之物,任由酸酸甜甜的味道滋润舌头与咽喉。
“谁都有擅长的事情,你的战场不在这里,仅此而已。”
那么,殿下为何还要带他来此呢?
安德鲁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大口吞咽着麦酒,仿佛这样可以洗涤他的迷惘,让他得以窥见自己的本心。
渐渐朦胧的视线中,仿佛看见熟悉的伙伴们在朝他招手。
“嘿安德鲁,你又喝醉了,在酒桌上陪那些老东西,很辛苦吧?”
...呵,比起殿下,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朦胧中,他轻轻笑了,笑得像是当年那个只有满腔热血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