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做了场梦。
梦里好大好大的火,烧破了少年人仅有的家,他只能在聚落中游荡,捡一些又干又硬的肉干,偷喝又脏又难喝的污水。
他生在奥瑞利亚斯边沿的聚落,绿洲从不眷顾穷苦的黄金民,张开嘴能舔舐到的,只有漫天黄沙。
母亲因交不起狗屁的圣光税而死,直到被审判的火生生烧死在十字架上,那个可怜的女人都仍在向她的神祈祷,向太阳祈祷。
可怜的女人,神明座下的信徒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烧死了她,而她的孩子,也终要被太阳给烤干。
少年倒在街边,几乎死去,那太阳却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他的肌肤被晒成黝黑,有的部位已经干裂。
也许他注定是要死的。
生在奥瑞利亚斯的边沿的贫民们,注定是要死的。
沙漠的风亲吻他,掠走他仅有的水分,朦胧中,他望见了神的国,半只脚已经踏入...
...却被一捧水浇了个清醒。
“跟着我。”男人对他说。
男人的名字,叫做昆图斯。昆图斯·奥瑞琉斯。
呵...奥瑞琉斯,冠以绿洲之名的姓氏,多可笑。
起初,他对男人不屑一顾——半截埋入黄沙的人,从不相信绿洲会眷顾他们。
可男人告诉他:绿洲,从来不被黄金与权力称量。
“站起来,安德鲁。”
“如果你渴望,你应该自己去夺取。”
“绿洲不属于谁,它就在那里,若你想将之从旁人的手里解放,流血是必须的代价。”
老智者的眼瞳里闪着锐利的光,如同鹰隼,如同头狼。
安德鲁便甘愿作那头狼的第一匹先锋。
或许是因为当初的一捧水,又或许是因为后来教会他知识,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为了革命献身。
是的,『革命』,老智者从海滨的城市带回来的辞藻。
“我们的城市,需要一场『革命』。”头狼如是说。
于是,安德鲁便开始四处游行。
过往的疮疤是他的勋章,母亲烧焦的十字架是他手里的剑,他用血淋淋的事实,汇集他的势力,攻击他的仇敌。
谁是他的仇敌?炙风中的黄沙?高悬于天的烈日?腐败糜烂的贵族?
不,都不是。
他的仇敌,是被血浸染的旧制度。
他笃定地将自己的剑,将母亲那烧焦的十字架指向神座——他要那虚假的神以及祂底下的陈腐制度付出代价。
可当那『圣女』找上他,他又不是那么笃定了。
若神的旨意被扭曲,亦或者祂根本没有旨意,所有的罪行都源于几张该死的臭烘烘的嘴巴——那么代价该由谁来支付?
『圣女』带着他,踹开了圣堂镶金的门厅,将剑指向那脑满肠肥的教皇。
她掀翻了整张桌子,只因那桌上的东西仅属于所谓的高贵血脉。
“从今天起,你的特权被剥除了。伊格纳西奥·弗拉梅尔,你配不上『法奥丝』的名。”
“而我,会把你从人们手里夺走的...一点不剩地拿回来。”
那位『圣女』将魔杖怼上前任教皇的喉咙,放着狠话的样子像魔鬼,金色厅堂里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可安德鲁觉得她简直像是天使,像是神明。
他渴望追随这位殿下,为她献上忠诚,直到永远。
他的渴望得到了昆图斯·奥瑞琉斯的认可,从此,他便是匹为了圣女而存在的狼。
他用他的尖牙撕开一条路,在谈判桌上战胜老狐狸们,一次又一次。渴望改天换地的年轻人在他的长嗥下聚集,一茬又一茬。
他为他的殿下东奔西走,终于活成了圣女的另一副臂膀。
可与此同时,他感到深深地自惭形秽。
他离太阳太近了,才终于明白太阳的本质——那是点燃自己以照亮世界的,真正伟大的薪柴。
不像他,他的理想是借来的,只不过是智者的教诲与仇恨叠加的产物,充其量不过是水中的倒影。
那『圣女』,是真正的太阳。
她能被选中,绝非是出于天赋,而是出于歇斯底里的努力。
凡人只会打着神的名号招摇撞骗,教皇不过借着捏造的神谕,就能张狂地站在所有人的头顶,堂而皇之地啜饮尸山酿出来的美酒。
『圣女』之所以是『圣女』,是因为她把神的赐福,用来夜以继日地锤炼自己。
无数个夜晚,他目睹那光辉的身影在灯下苦读,在空地中锤炼自己的魔法与剑术。
困了就用魔法提神,坚持不住就用神术来涤净灵魂。
她千百次地重复着这样的行为,几乎是在自虐。
当安德鲁问起时,那位殿下的回应竟然是——
“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增加筹码,从而能够更确定地帮到更多人。”
“那些老东西的累积太多太多,我赌不起。”
“...我不想有应该得救的人因我的懈怠而丧命。”
得到答案的安德鲁沉默了。
昆图斯的教诲像沙漠里的风滚草,在他脑海里滚了许多年,至今没生根。唯有圣女挥剑时,草籽才突然发了芽——可那是她的剑,不是他的。
他本不应真的为那些埋在黄沙里的人而痛苦,但从那天起,那些嘈杂声就不曾远去。
他们时时刻刻在耳边回荡,有时是老妇人丧子的悲痛,有时是被盗团袭击者的哀号,还有时,仅仅是死于饮水争端的孤儿的惨叫。
贫民们的苦痛,总是渺小又盛大,而这一次,安德鲁终于开始审视那些淹没在黄沙里的阴影。
他开始跟随殿下的脚步,一点点抚平那些深埋在黄金之民骨血中的创伤,那些文明的皱纹。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在他们身后聚集,『革命』注定需要火种,他曾以为,人总是自私的,愿意牺牲的人少之又少。
可是现在,如此之多的人们,都渴望投身这场火焰,渴望它烧光那些腐朽的,发臭的。
他站在这由他引领的火焰里,终于感到轻松了一点,却还是沉甸甸的——他背负着众多的希望,他必须做到最好。
于是,他梦见了未来。
梦见教团的兄弟姐妹们和睦团结,梦见太阳底下不再有不公,梦见繁荣与昌盛的风吹向每一个地方。
整片奥瑞利亚斯,不会有饿死渴死的人,也不会有人死于疾病、死于沙漠夜晚的苦寒。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平和地朝他问好。喷泉在街道中央流淌,孩子们捧着水嬉笑。
热闹的街道尽头,是笑容灿烂的圣女。
他的殿下朝他招了招手:“安德鲁,会议上可不能没有你,我们还有很多方针需要商量。”
“走吧,好伙计,解决了奥瑞利亚斯的问题,也许我们该放眼世界。”
“一定会有更多人在我们的帮助下变好的。”
殿下的教典里没有休息,光辉的身影总在渴望拯救更多更多的人。
安德鲁便笑着,将身躯摆正,朝她敬礼。
...那么,便让胸膛里的这颗滚烫的心脏,继续为了他的殿下跳动。
......
视线变得朦胧,这一次,他梦见了自己。
他梦见哭坟的自己,梦见为了理想昂首挺胸的自己,梦见得偿所愿,心满意足的自己。
他做得够好了吗?
梦没有给他回答。
只是...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安...安德鲁——”
“安德鲁!别睡了!”
“敌袭!听到没有,邪教徒打过来了!”
帐篷外,是火光与惨叫。恍惚间,又听闻沙漠的夜风,在耳畔呜呜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