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黄金鸟清越的啼鸣,浓雾的世界飞快融化,一切都在宏大的白光中归于现实。
真切、纯净,却因而暴露那被掩盖着的脓疮。
枯枝、落叶、骸骨,倒下的破碎尸身,拼凑成邪教徒的痕迹。
着火的帐篷,被点燃的朽木,遭到围困的人群,构合成残酷的战场。
而眼前,那三首的野兽,正渐渐显露它的真容——那身躯里翻涌着的不是泥浆,而是漆黑的一张张扭曲人脸,他们张着嘴,面容填满痛苦,发出无声的哀号。
那些面孔在浑浊的黑色里沉浮挣扎,像是那些被风沙掩埋的枯骨,他们倒在繁华的街道边,倒在贵族的酒桌边...
亡者们挤满了这头野兽的身体,以他们渺小的绝望和盛大的苦痛,侵染着现实。
可怜的魂灵...悲悯像被毒针刺穿的气球,漏出的全是寒意。提露露在某张人脸的瞳孔里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眼眸中的金焰尚未退却,正跃动着灼人的光。
“我来送你们解脱。”她喃喃说着,手中长杖重重一叩。
“曦炎,作我的剑。”千百道火焰汇聚成剑,刺向那亵渎的野兽。
而野兽咆哮着,任由那些火没入它的躯体,灼痛它,却烧不死它。
它浴着火,足掌紧抵地面,六双眼睛透出凶光。魂灵在它的体内无声哀叫,它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扑击。
“闪开!”卡洛莱娜急切地叫道。
不消她提醒,火羽便已然在提露露的脊背延展,拔杖奏弦不过弹指之间,像是经过千百次的预演。
那一双眼瞳带着金光,显然已经处在『光之眸』的加持当中。
与这种东西作战,一分一毫的迟疑都是致命的。
她绷紧全部的心神,眼中不见了天地,只余她自己,与那亵渎的野兽。
空气干燥又灼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食火。
那些火汇聚在胸腔里,把整个人烧得愈发炽热。喉咙发干,血都要跟着沸腾。
透过灵视,她望见那野兽体内扩散着的灿金与翠绿。
毁灭与腐败,在它体内交织共生,它们并非毫无效果,只是被那不断翻涌增值着的某种存在给盖了过去...
头脑飞速运转,为了进一步证明这种猜想,提露露挥动魔杖。从杖尖涌出星星点点的火焰,很快蜷曲成众多的团块,在轰鸣中飞射向那该死的怪物。
它不懂回避,也没必要回避,烈火打击在它身上,除了掀起些许无意义的波澜,毫无用处。
寻常的火不行...在这亵渎之兽的身上,有着神的一小块碎片。
“只有借用神力才能伤到它,继续攻击!”她在空中朝着众人呼喊。
那野兽忽地将头一埋,从它的颈背处猛地爆裂出好几条触手,挥动着,如鞭子般向着她抽来!
一二、三...四。
第四根触手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带起的腥风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下一秒,数百根触手如黑色潮水炸开,她看见每条触手上都布满细小的嘴,那些嘴在啃噬空气,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如同被关在忏悔室时,墙壁里传出的虫蛀声放大了千万倍。
不能摔下去,不能摔下去...翻涌的浪涛在眼瞳里抽象成熟悉的深渊,她行走于峭壁上空,错一步就是...
...万劫不复。她喃喃说着,感觉掌心的法杖在发烫。
触手组成的肉墙是恣意泼洒的墨水,随手挥就的玩笑,最恶毒的姿态。那无数张...要把她分吃殆尽的嘴。
恐惧的藤蔓缠住喉咙,脖颈像是随时能被扭下,鲜血四溅,她的眼瞳渐渐失焦,却听见自己在笑,笑得肩膀发颤。
“哗啦——”像是有这般的声音响起,那无形的枷锁滑脱了一小节。
而就是这么一小节...她的灵魂便沸腾起来。
她听见细碎的锁链挣动声,如此清亮,如此...悦耳。
让人陶醉。
胸膛中,情绪止不住地高扬,她握着杖的两手愈发轻盈,面对那蠕动的血肉之海,她甚至想笑。
她已经笑了。
隐隐的眩晕中,嘴角微微咧开一抹弧度,眼中的金光跳动着,渐渐涂抹成隐晦的疯狂。
“光辉,铸我的剑!”宛如从世界中滴落的血,神圣的辉耀涌现,那黄金巨剑再一次,被她握在掌中。
剑身上,曦炎圣鸟的残缺羽翼愈发凝实,隐隐具备振翅欲飞的生动。
而她就握着那柄神赐之剑,眼中闪过轻蔑,闪过傲慢,最终,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
“以金乌之名...去死吧,杂种。”
巨剑纵劈而下,金芒宛若切开豆腐般,顺畅地将那些触足斩成两段。血肉的海洋被清楚干脆地分割,旋即开始燃烧。
余下的金光爆散在地面上,激荡出灿金色的洪流,声势浩大,却因失去载体而飞快地溃散,成了星星点点的流萤,闪烁不见。
亵渎的野兽在余辉中惨嚎着,翻倒在地上,那些尚且与它相连的触足飞快地收回,余下的则统统在两三秒之内化为飞灰。
可已经太晚了,它本能带回的触手已然沾染到了审判的火,那些火焰在它的身躯里燃烧,不断地焚毁着那些人脸一样的结构。
每有一道灵魂被那圣火涤去,它就要弱一分。
提露露调整火羽,落至地面,近距离看向倒在泥地里的野兽。
魂灵们哭号着,挣扎着,似要拥抱那火,又似是不愿就此殒灭。
它们相互纠缠,在那烂泥一样的身躯里炸开一个又一个肿泡,连那些破碎的人体组织都似乎正在痛苦。
遍布着肿泡,野兽狼狈地站起,如一大团沸腾的泥浆。
它的三个头不似先前一般高昂着,倒像是头畸形的落水狗了。
“我...恨你...『圣女』......”它发出浑浊的低语,中间的那个头颅,破碎的人脸正缓缓拼凑。
泥浆在它喉咙里翻涌,像无数条蛇在争抢发声的权柄,却漏出一截熟悉的、带着贵族鼻音的破碎音节。
“布罗德里克...呵。” 提露露的冷笑震得杖尖的黄金鸟簌簌发颤,那不是轻蔑,是灰烬里复燃的怒火。
她看见兽头里某块人脸碎片的鼻梁上有颗痣,和当年在圣典发布会中撞见的那个纨绔一模一样——那时,他正用镶钻的袖扣碾死一只试图爬上书页的蚂蚁。
“你恨我?”她向前半步,火羽在背后炸开半轮残日,“我该提着你父亲的头颅,让他看看你这副模样——”
理智的枷锁还剩下最后一道裂纹,胸腔里的余火却已烧穿血肉。她尝到了铁锈味,不是血,是班古沙海的风穿过喉咙时,裹挟的沙砾与香火灰烬混合的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玻璃渣,可她偏要笑得更大声。
“弗拉梅尔的家徽该换成蛆虫!”杖尖的金光突然暴涨,在兽头碎脸上烙出焦痕,“你父亲至少知道披着神圣的皮,而你连腐肉都不如——那些被你踩在脚下的手,现在正从你肚子里往外爬呢!”
她恶狠狠地骂了一通,才喘着气道:“我说过,我会拿回来的。”
“而那一天,不会很远。”
“别和它废话,那个什么太阳神的圣女!”米苏那突然急切地喊道,“你没看见它正在恢复形体吗,快——”
连提醒都晚了一步,野兽挥出了它的利爪。
提露露堪堪举起魔杖,甚至还没来得及奏弦。
眼看那最前端的泥浆便要啃噬到她的胸腹,巨浪却先一步拍来,将她推至一边,撞进了某人的怀抱。
“又欠我一次,我的殿下。”修女服的上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提露露冷哼一声,没答话。
卡洛莱娜松开了手,与她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那只亵渎的野兽。
它已重新站起,半边身子燃着火,另外半边开出毒花,几种颜色在它身躯里纠缠,三颗头颅却依旧翻滚着泥浆。
骨骸与破碎的血肉不时从它体内坠落,像是滴落的体液,汇入泥土时发出惨烈的滋滋声。
野兽的形体正在崩溃,却依旧顽强。
“怎么办?”亚瑟拉靠拢战线,紧张地问道,“用我的毒会起效果吗?”
“最好不要用,能杀死它的毒,会让妈妈变成怪物的。”米苏那小声说。
野兽步步紧逼,即将再度发起攻势,而此时,一道烈火泼在了它的屁股后面。
“我来晚了吗?”艾杜雅转了转手里的弯刀,火红的马尾迎风扬起,带着圣洁的辉光。
“来的刚好,但没什么用,对付它要借用神的威能,你恐怕...”卡洛莱娜的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那野兽被烈火灼烧的部分塌陷了些许。
“你的火...”她有些惊愕。
“很稀奇,不是吗。”艾杜雅笑笑,又一次泼出那金红色的熔岩。
怪物嚎叫着跳开,落地时冲她龇出好几排尖牙。
熔岩在土地里生了根,渐渐蔓延开来,燃着枯枝与落叶,渐渐烧出一个火圈。
宛如决斗的场地,而见证它的是火的臣民,他们将见证这场王与困兽的争斗。
“来,我们比划比划。”艾杜雅将弯刀直指着野兽正中央的鼻子,像是无声的预言——
——预言它的头会被那弯刀斩下。
“吼——”亵渎之兽发出沉闷的吼声,渐渐溃散的后爪微微掀动泥土。
“这家伙就交给我。你们快去,去帮蒂亚,我怕她撑不住!”她的话音刚落,野兽便发起了扑击。
在她的弯刀与那尖爪交错的瞬间,另一个方向猛地爆发出可怖的威压。
......
置身于浓稠的黑墨,四面都是涌动的恶意。
龙人在仅有的金光屏障中,微微颤抖。这一幕令她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本以为淹没进漫长时光里的日子,竟然在这不合时宜的情境中,浮出了水面。
她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只会瑟缩在阴影里的小姑娘。
“呵...”犹疑不定只会害了所有人,最后连本可以拯救的也救不了。
阿莱蒂亚,你在害怕什么呢?
一道单选题而已——要么解放一部分力量,关乎生命的赌博。
要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她挺直腰杆,手中的枪缓缓颤动,隐隐发出令人震悚的声音。
她下定了决心,那黑雾却倏地退散开来。
它们融化在白光里,析出黑色的眼泪,落地就长出尖叫的人脸。
那些痛苦哀号的魂灵在控诉,却又在白光中化作轻烟,紧跟着,就连那施法之人也同那些魂灵一齐,发出惨叫。
“不——!是太阳,该死的太阳!”『千口蠕行』尖叫着,双手在脸上一个劲儿地乱抓。
兜帽被掀起,底下那张裂开的近乎占据半张脸的大嘴便彻底暴露出来。男人扭曲的面容上,两颗豆子般的小眼珠同时交织着惶恐与恼怒。
真丑陋。龙人抓住了时机,足尖点地,提着枪,压低了身子,直奔那丑陋的怪物。
“该死的龙,以及你们这些臭虫!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他恶狠狠地说着,手中魔杖再次奏响弦音。
“叮叮嗡嗡嗡——”
暗色的弦被他捕获,在他掌中凝成黑雾般的团块,他将之猛地一捏,口中低喝到:“『午夜剧院』...”
阿莱蒂亚前冲的身躯顿在了原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于她的头顶,细密的黑色丝线垂吊下来,牵扯住她的身躯,并且一点点浸染、侵入。
像是要触摸她的灵魂。
阿莱蒂亚的尾椎骨猛地一凉。那不是丝线,是当年锁住她的星银之锁,链身刻着族群的咒文,每一个字都在啃食她的鳞片。
她看见头顶的黑雾里浮出水晶棺的轮廓,棺盖上趴着的年幼的自己,正倒吊在上面,用空洞的眼窝望着她。
“别碰我...”她想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黑线钻进袖口的瞬间,她闻到了淡香的、令人反胃的味道,和当年被强行灌入的神血一个气味。
那些线不是要触摸灵魂,而是要把她重新塞回那个暗无天日的盒子里。
“滚开...”她骂了一句,口中轻唤道,“乌尔波罗斯!”
垂在耳畔的暗金坠饰闪过光芒,披甲巨蛇瞬间降临此地,虽只有一瞬,却噌地绷断了所有的的暗色丝线。
身躯陡然一轻,可她迈出的脚步还是止住了。
“『停滞』!”晦涩的真言被男人吐出,哪怕他脸上的那张裂口一样的嘴巴根本动也没动。
阿莱蒂亚艰难转动眼珠,终于在那不曾持杖的左手,在那掌心里望见了一张嘴巴。
原来是这样...
男人狞笑着,并未与龙人多费口舌。
他只是轻巧地用枯木杖拨动暗色的弦,宛如冷静的指挥家。
一二三四...一共七根,嗡鸣着奏响,伴随混沌的杂音。
冷静的指挥家挣动着额角,头顶上的血管像是即将爆裂。
“我需要有人善后吗?”他微笑。
“不,当然不需要...”那抹笑渐渐变成一种神经质,最后爬满整张脸皮,“我会把你们所有人按死在这里...然后,将那『秘宝』,亲手为主奉上!”
“殒灭在这场旋涡里吧...”他轻轻念出法术的名,“『生命坍缩』。”
伴随嗡鸣的弦音,在这林地之间...一个漩涡,不合时宜地诞生了。
那黑色的灵力扭动成邪异的洋流,疯狂汲取周围所有生命的活力与生机。
阿莱蒂亚瞪大了眼睛——落叶枯枝最后的一点存在也被榨干,泯灭成飞灰,渡鸦瞬间毙命,摔落在地之前就被吞噬成了骨骸。
那些曾经一度站起的尸身,飞快地变为骷髅,再接着干脆也成了灰烬。
时间被放慢了,她清楚地看见,周遭所有的生命力都在朝着『千口蠕行』的手心汇集,缓缓凝结成散发诡异光芒的结晶。
不能再拖了。
龙人将理智敲碎一角,瞳中猛地聚起星芒——
她挣脱了真言的束缚,长枪脱手而出,瞬间便贯穿了『千口蠕行』的左掌,将之狠狠钉在一棵半边已经烂成飞灰的枯木上。
树木摧折倒地,而那枪尖仍旧淌着黑血。
生命的结晶滚落在地,发出当啷当啷的清亮响声。
“你这该死的...”尤格愤怒不已,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道,“撕碎他们!把他们的血献给神!今夜,『骸库之主』会眷顾我们所有人!”
阿莱蒂亚回过头,竖瞳微微收缩。
人们脸上的不安悉数落入眼中,尽管有火在护佑他们,可外侧的阴影却正在愈发凝实。
“总是把神明之间的事情牵扯到凡人身上。”她说着,语气愈发冰冷,“你们和你们的神,都令人生厌。”
“很不幸,我从未幻想能得到众人的偏爱。”『千口蠕行』咧嘴笑着。
“那就滚出这个世界,滚去地狱里受刑。”阿莱蒂亚一招手,黑枪再度回到了她的手中,带起一捧血。
她侧着身,手中黑枪一横,尖刃斜斜指向那恶徒丑陋的头颅。
“我会把你们杀得一干二净,包括你们那个不知所谓的神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