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光团明晃晃的,把林地照得如同白昼,也将残酷展露得淋漓尽致。
四周不见了落叶与枯骨,仅剩死去的灰色土壤。
能称得上生命的东西,都被那道可怖的魔法吞吃了个一干二净,化为一块有棱有角的结晶,躺在那罪魁祸首的脚边。
被龙人以那漆黑的枪矛指着,『千口蠕行』此刻反而毫无惧色。
法术被打断,一度被逼入绝境,他那张丑脸上却翻出一种嘲弄与喜悦——
看见龙人那张埋着愤怒的脸,他就感到发自内心的舒畅。
那星间的龙被他愚弄...因他的举动而恼怒。
追随着主,他便总能品尝到这种情感...
...真美味。
看到那令人嫌恶的表情,阿莱蒂亚便再也按捺不住。
枪刃裹挟着烈风,在她双手间呼啸着旋转,接连劈出几道风刃。
她整个人踏风而出,宛如林地间舞动的精灵。风推着她,为她助势,她快得近乎融进那风里,斗篷早已被掀飞不见,缀着光点的布匹流泻而出,在她身后拖曳出一小截,如同夜空赠与的披挂。
她正是夜色本身,仿佛注定要将一切黑暗就此涂抹成宁静的夜晚。
漆黑如墨的枪终于刺来,后发反而先至,与那几道风刃围成死局。
『千口蠕行』没有规避风刃,他只是以右手里的魔杖堪堪架开了枪矛,暗色的弦勾勒出丝线,堪堪锁住那尖刃,几乎差一点就要绷断。
他的身躯被风刃割得鲜血淋漓,几道狰狞的创口里,发黑的血泼洒出来,浸透了足下的沙土,又被那些触足卷起,贪婪地吞咽下去。
枪刃在渐渐逼近喉咙,龙人咬着牙,马上就要彻底刺穿眼前的恶徒。
可尤格,那恶徒仍旧咧着嘴,翻出令人生厌的微笑。
“龙啊...您也低估了我们。”他喃喃着,身躯猛地炸开。
那些皮肉底下虬集的血管一条接一条地爆裂,如同千百只殉道的蜈蚣,迸溅出如墨的毒汁。
污血溅在阿莱蒂亚的身上,略微灼人,却又很快逸散成黑雾。
如烟如雾的黑气四散弥漫,在这卷土重来的恶意中,恶徒下肢的那些张嘴,已然触碰到了浑浊的生命结晶。
“喀啦啦啦——”
难听的声音响起,誓要将那源自生灵的琉璃嚼得更碎。
阿莱蒂亚将全身力道猛地一沉,枪尖已然贯入了『千口蠕行』的喉咙。
又一捧血洒下,却已来得太晚。
淡淡的黑气中,她听见了心跳。
“扑通——扑通——”
那声音自阴影中萌生,裹挟着悠长的遥远时代的气息,又显得那么生机勃发,宛如开在此世的恶意之花。
黑气在欢歌,渐渐有了意识般,缭绕在四周。
它们延展着虚幻的触肢,宛若疯长的藤蔓。
于众枝条的簇拥中,那团恶意瓜熟蒂落。
没有盛大华丽的登场,有的只是震颤人心的破裂声。
“噗嗤——”
黑色的偌大团块流了血,自那浑浊的油彩中,一团畸形的可怖生物探出了它的手臂。
掌心里的嘴巴张开,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那诡异的声音于脑中直接响起,尽管龙人已然跃向了后方,却依旧在那破碎的声音中,被催生出汹涌的食欲。
“呃...”她捂着头,视线一阵晕眩,只觉手臂白生生的部分格外可口,恨不能一口咬下来解馋。
血肉也好泥土也罢,都是可以充饥果腹的...
...不行。她猛地清醒,阖上眼,竭力平复着被搅动的灵知,驱散那种滔天的食欲。
再睁眼时不过两秒,却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丑陋怪脸。
他已没有五官,整个脸皮仅余下一张嘴,几乎占据了半边脸,内里填满利齿。
他咧开嘴,语气温和又癫狂:
“我要感谢你,预言没有错,龙会带来毁灭与新生。”
“我便是那新生的...『半神』,嘻嘻嘻嘻...”『千口蠕行』止不住地笑起来,舌头挤出了嘴巴,蜷曲着碾过那满口利齿时剐蹭出血花。
他就那样滴着血,伸出他的四只手,朝向天空。每一只手都张开嘴,跟着狂笑不止。
“嘻嘻嘻——我食故我在。我食故我在!看呐,我的神多伟大!”
声音层叠着,震得脑袋嗡嗡直响,阿莱蒂亚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真正地撬动了一角。
只是这一次,那狂乱的声音带来的不是食欲,而是——
愤怒。
“闭嘴!”混乱中,她猛地将漆黑的枪矛朝上一挑,却被那已经异化的怪物徒手抓住。
“你太弱了,来自天外的龙。”『千口蠕行』仿佛忽地冷静了下来,声音带着一种轻慢。
他只随手一甩,龙人的枪便拖着她,如同装了垃圾的破袋子一样飞出,一连撞断了好几棵朽木。
掀起的烟尘还未散,他的影子便已经闪到了龙人脚边。
枯木杖宛如一柄短刀,尖端抵上了那龙头顶的弯角。
“我正巧缺一点装饰品...你希望被我割下哪一支...?”他问着问着,又嘻嘻笑了起来,两只手在身前鼓起了掌。
“......”阿莱蒂亚没有回答,她的意识已然陷入无边深海。
那是星星的海。
星星拥挤在她身边,却托不起她,等待她的只有下沉。
在那深渊之底,在无尽多的锁链中,一双金色的竖瞳悄然亮起。
“嘭——”
一道黑光,猛地将『千口蠕行』轰飞。
他以暗弦的丝线托举自己,沿途撞断了几十根黑线,才勉强停住身形。
慌乱中,他望见那条龙,正缓步走来。
她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夜空般的披挂之后,是幽紫与深蓝交织的不详光焰。
光焰构成了模糊的羽翼轮廓,一共六道,飘荡在她身后,不断震荡。
他看见烟尘在那羽翼中时而模糊,又时而清晰,在两种状态之间反复变幻。
“『半神』...呵。”第一秒,她露出轻笑,燃着星焰的眼底里尽是轻蔑。
第二秒,话语自耳边响起,龙人站在他身旁,手里把玩着一条胳膊,来回看了两眼,旋即抬起头:
“你好像很骄傲?”
他的额角渗出汗珠,第四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臂,少了一只。
黑血喷溅,还没来得及落地,便被星焰焚成了光粒。
他咆哮,他哀嚎,他痛哭流涕。
“为什么!我已升格成了『半神』,祂眷顾着我!为什么!”
“因为你和你的神都一文不值,不过是个扭曲残缺的『天使』,也敢妄称...”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走了调子,五指陡然颤抖起来。
“你疯了...压抑着神力,你根本打不赢他,却还要——”她喃喃着,又一次被扯着那星银作的链子,拽了回去。
星星的海里,阿莱蒂亚瞪着那池底倒影里的王座,眼里发着狠:
“恰恰相反,我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放你出去,她们所有人都会死。”
那道人形忽地笑了,她拍着星光铸就的王座,花枝乱颤,却在最后陡然弯下了嘴角:
“你真这么想?”
“......”阿莱蒂亚睨着她,眼神凌厉得像是刃口的寒光。
“好吧。”伪装被戳穿,那人影索性也不装了,摊开手向后一歪,嘴角便咧出恶意的弧度。
“你猜对了,让我出去,我会先宰了那个丑陋的小东西,再把那些人一把火烧光,最后,再好好品味从你的‘伙伴’们身上榨出来的血...”
“啊...特别是那个萝丝的宠儿...我很期待她看见自己的朋友们被另一个同伴撕碎时的表情,也很期待从她那死不掉的躯体上能获得多少——”
“不是第一次了。”阿莱蒂亚咬着牙打断她,若不是身处这片空间,指尖定会在掌心里拧出血来。
龙人瞪着那道影子,声音几乎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你屠戮过的生命数不胜数,却从不肯满足,你这喂不饱也养不熟的豺狼...”
“省省吧,阿莱蒂亚,那都是你让我做的。”
锁链发出轰鸣巨响,恍惚中,那被捆缚在王座之上的,似乎是她自己。
而另一个她,正托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勾上她的后颈。
分明是拥抱的姿势,金色的竖瞳里却像是能滴淌出蛇类的毒汁。
“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是谁对我说,要杀光他们?”
“又是谁厌倦了弄脏自己的手,转而把一切都托付给我?”
她被那手引着,在近在咫尺的轻笑声中望向王座的脚下,望向那万丈深渊——累累堆砌的白骨,淹没于火海的一颗又一颗星,共同拱起她的王座。
“看看,那都是你的罪。”那人影呵着气,暧昧地喷在她脸上,带着化不开的腥。却在下一秒,与她一同,咬紧了牙。
她们咬着同一颗牙齿,连齿缝里渗出的血都凝成了匕首。
“总有一天...” 阿莱蒂亚的声音抖得像是绷断的弦,而另一个声音接过了话头:“我会杀了你。”
人影的舌尖舔过她们共同的嘴唇,品味那血的咸涩。
星海里没有回声,只有白骨堆里隐隐传来低语,像是战火与哀嚎中依稀响起的歌谣。
抽离的瞬间,阿莱蒂亚听见一声轻笑:
“我会在这王座等你,等你亲手带上这顶冠冕...”
“而如果你想跟我硬到底,那就永远...别开口求我。”
......
再睁开眼时,还没过去太久。
阿莱蒂亚松了口气,还好没放那个疯子出来。
理智的锁绷断得越多,重新将恶魔捆缚起来的可能性就越低。
幸好这一次足够幸运,在这双手沾染更多血之前...
...等等。那个怪物去了哪里?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紧跟着,远处传来惨叫。
“不、不要!”紧跟着,又是一声。
她召出黑枪,驱动着略显疲惫的身躯,直奔哀嚎的发源地——
教团成员的方向。
恶狼冲入了羊群,这一次,不再有人守护。
怯懦的羊颤抖着被开了膛,倒在血泊里,一匹又一匹。
疯癫的羊则啃噬起同族的血肉,那用来吃草的牙齿沾染上血沫与碎块,红色染满了白皮毛,分外刺目,荒诞可怖。
也有勇敢的羊妄想着抵抗,最终却在那恶狼面前倒下——无论拥有怎样的雄心,羊都是战胜不了狼的。
余留下来的羊四处张望,渴求帮助,面露仓皇。
那牧羊犬呢?那会照拂着它们的人呢?神明呢?
会有谁来救赎吗?
等到阿莱蒂亚姗姗来迟,地上早已被鲜血染红了。
十几个太阳神的信徒,仅仅余留几个活口,却也尽数战栗着,或是坐倒在地上,或是抱着头颤抖。
面对『半神』,凡人毫无胜算。
那是真正的超凡,其边沿的一角都是常人无可跨越的鸿沟。
要怎么赢...?龙人的额角直跳,另一个自我的话语隐隐又回荡在耳畔。
“看来我们的龙心不在焉。”『千口蠕行』说着,将他的枯木杖凑近了其中一只手臂。
那杖上诡异地燃起了火,宛若一柄蘸了火油的仪式匕首,割开了皮肉。
血液滴淌而下,而那手上的三张嘴共同吟诵起同一组词汇:
“Aska...ear...thado...”
『灰树、坟墓、阴影』。
那些亵渎的辞藻被搅动烂泥般的声音念诵而出,等到阿莱蒂亚想要阻止时,为时已晚。
所有神职者的体内都不约而同地爆出血花。
她眼睁睁看着人们的血被活生生地改变了状态,化成一柄柄尖刀,沸腾着,自内而外地搅碎了他们的形体。
血肉被翻得满地都是,只一个转眼间,这片空地里就没有活着的人了。
帐篷上的火焰还未熄灭,四周除开难闻的焦味,又平添了许多腥气。
龙人几乎感到作呕。
她本早已习惯血与火,习惯了残酷,却在此时感到胃部跟着喉咙一齐发紧,生动地抽搐。
这一次,那些人因她的疏忽,因她的抉择而死,就在她眼前。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阿莱蒂亚的心脏像是被锁链勒紧,每一次搏动都挤出铁锈味的血沫。窒息感不是来自血腥味,而是那些化为焦土的星星上蔓延的战火——此刻,硝烟与血腥在鼻腔里纠结成绳,勒得她眼冒金星。
她的视线晃动着,眼瞳中的星光离散又聚拢,亮起又熄灭。
人们垂死时的脸孔盘绕在四周,都在呼喊着绝望与痛苦。
而那罪魁祸首,却站在场地的中央,握着仍在滴血的枯木杖,勉强看得出人形的一张脸仍旧笑着...
...他怎么敢笑着?
阿莱蒂亚攥紧了拳,不声不响地将身子压低,所有的力气都被蓄满在绷紧的肌肉里,一触即发。
她要宰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