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这场戛然而止的大雨中,艾欧奈特,那『停滞与永恒之主』轻声呢喃:
“神明将万物统筹,你我不过祂们的棋子,为何还要挣扎呢...”
无人能在这停滞的时间里回答祂的疑问。那天使只是摊开手掌,做出播撒福音的姿态,轻声吟唱。
“让有罪的当受罪恶审判...”祂的赤足踏上石砖,踩过那一捧捧不再伴随祂左右的金沙。歌声中,那些雨滴真真切切地化为了利剑——
不,并非真实的剑,而是时间的利刃,透明、近乎无形,却有着令人心神紧绷的危机感。
“而无罪的为他强加罪行...”那女声的唱腔渐渐高昂,篡改过的圣歌在这位天使的口中却似乎更加合乎韵律。
那一柄柄时之利刃上流动着的,尽是令人头皮发炸的气息。这显然是一个至少八弦级的魔法!
“古旧的历史,遮盖真正的故事...”
“诗歌都教我们,盲目高呼礼赞...”
副歌即将自那百灵鸟般的喉咙中亵渎地被唱出,那些悬着的剑下一秒便要刺破她们的肉身。
不会有下一秒了,她们的时间将永远停驻,化为一座座永远受着刑的活雕塑。
那就是八弦魔法——『时之雨』。
没有浩大的声势,静止的时间里仅有虚无与绝望,而这些地上的生灵...将与祂一同品尝...
...这场令人发疯的折磨。
祂将手一翻,弦音奏响,利剑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星焰凭空燃起,那陌生的神明一甩枪尖,将时间的剑幕刹那间搅碎。
龙人枪尖的星焰撞上透明剑幕的刹那,整片雨幕突然变成水晶质感。
蓝紫色火舌舔过每一柄剑刃,空气中浮现出无数金色星尘——那是被某种伟力强行分离的时间粒子,每个粒子都像凝固的沙漏,在焰流中旋转着分解成更细微的光丝。
“看到了吗?” 龙人银甲下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的时间利刃,不过是用‘过去的残骸’拼凑的玩具。脆弱,不堪一击。”
被甲胄包覆的五指轻轻一握,星焰突然爆发出强光,被分解的光丝在焰心聚成蜂群般的光团,最后炸成细碎的星屑——
它们并未消散,而是落进龙人掌心,重新聚成一簇跳动的蓝紫色火苗,比之前更亮。
那星间的龙击溃了祂的手段——又一次!
大雨哗啦啦地坠下,浸透每一个生灵。
“究竟为什么!”雨中的天使咒骂着,狼狈地提剑,砍向那身甲胄。
“我只是想活下去——!”又一剑,祂的攻击已然全无章法可言,只是卯着劲乱挥,漏洞百出。
龙却半点怜悯也没有,银甲之下野火毫不留情,是这片雨幕中唯一孤高的存在。
她随手挥开那记斩击,将长枪狠狠没入天使的胸膛:
“哪有为什么!我们只是在咬碎对方的喉咙!弱肉强食,你妈没教过你吗!”
“那我就——如你所愿!”天使任由那一枪贯穿祂,看准了头盔与银甲之间的缝隙,抬剑便斩。
“喀啦!”
颈间的甲胄崩开一个角,银甲间喷溅出血来。
淡金色的血顺着雨滚落,在石砖缝里稀释成小溪,平白长出青草与花朵。
“好!这才有意思!”龙人用力一踢,猛地将枪拔出,反身踩在空处,朝着倒飞出去的人影紧追而上。
天使格开迎面刺来的枪尖,却仍旧被擦到肩角,面容中除了歇斯底里更多的是恐慌。
祂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即便在那之前,祂也不曾知晓地上存在这般不要命的生灵。
被人差点削断脖子,都能大笑着说好。
祂再一次拨动那弦,意图止住时间的流逝,给予这个疯子般的敌人致命一击。
可倾盆的雨只停滞了一秒不到,便轰然破碎。
...又是这种感觉,被截断了。
银色的头盔里尚且还在淌出血来,晕染了甲胄。雨幕中,那条龙的语气依旧带着不可磨灭的狂傲。
“不过握有那『权柄』的一块碎片,比起『星焰』...你什么都不是。”
“『万象析合』...就连『星焰』也不过是这权柄的衍生。”她的手中升起一簇蓝紫色的火,雨碰到它,便消失不见,又在那手掌的下方重新诞生。
“我可以将你从静止的时间里分离开来,别再白费功夫了,天使。”
那火焰有如夜空中的繁星,正拿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祂:
“你逃不掉,这是宿命。”
“宿命...?”大雨里,艾欧奈特叹了口气,整具沙土像一般的躯体委顿下去,像是认了命。
祂又想起母亲的话,当时祂跪倒在地上,什么都说不出。
可这一次,祂低低地笑了,单手捂上胸膛——
那里早已空空如也,却还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着。
一种比心脏还滚烫的东西。
无需犹豫,祂早没了退路。于是低笑声渐渐撕裂,复杂情绪的尽头是简单的狂乱,把一切都涂抹成复杂又简洁、浑浊的黑。
“宿命...?见鬼去吧!我的命属于我自己!”
残缺的天使,拥抱了疯狂!
祂的身后,六翼渐渐涌上黑气,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它只是在这天使身上生长,茁壮地生长。
祂的半边仍旧是那沙土造像般的姿态,宛如破碎的圣子雕塑。另外半边却干脆扭曲成狰狞的鬼影,尖利的面孔堆在那属于怪物的半张脸上,发出刺耳的叽叽声,世间最难听的鸟鸣。
石质的结构剥落,怪物高高举起抽象成枯瘦阴影的左臂,猛地一撕——
时间的乱流,在空气里崩成一道小溪,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喀拉声席卷而来。
银甲的龙躲闪而过,那裂缝却不依不饶地开了几道分叉,分别朝着几人刺去!
“啧,真麻烦。”她低声骂了句,长枪撕破空间,拖上那萝丝的宠儿和眷族,又是一个折跃。
将她们丢到了太阳圣女的面前,龙便不再言语。
她望向身前蜿蜒而来的破碎轨迹,长枪直直指向前方,颂念起某种古老的语言。
“『吞噬它,尼德霍格』。”
黑枪之上,蔓延起更加深邃的光。
宛若一条身躯格外修长的龙,盘绕在那些纹路之间,绕着枪杆,一路攀上刃尖。
枪头的尖槽处,符文闪烁发光,却是幽暗不详的颜色。
无人知晓它的来历,这是一柄源自天外的圣器。
而它此刻,正在咆哮。
随着那咆哮声愈发震耳欲聋,这柄枪像是活了过来,世界为之一寂,连近在咫尺的裂缝蔓延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气凝成琥珀,透明与深黑,便在寂静中相撞。
“咔嚓——!”
什么东西被咬断的声音。
下一秒,那时间的裂缝像是被侵蚀了似的,从与枪刃接连的地方,开始倒回——
——并非是倒回,它们莫名地被染成了黑色,顺着来路,一路蜕化成幽邃的颜色。
那枯瘦的黑影想抽回手臂,却已经晚了。
只是慢了半步,它的手臂便整个丢失了半边。
它尖叫着,发出指甲刮擦玻璃的响声。
但这只是下一次交锋的前奏。
星间的龙捂着头,一身银甲闪烁起来,像是随时有可能消失。
“该死的...净会给我拖后腿。”她低声骂了一句,现在的『稳定程度』还够她引爆几颗星焰?一颗,还是两颗?
她算不清楚,只能艰难地对焦视线,在混乱的视界中找寻那天使的身影。
“蒂亚...?”亚瑟拉看着她的状态,感觉有点不太对,那龙人像是又成了与鹰身人首领厮杀的疯子...可她竟然知道保护人?
她一时也没法弄清眼下的局面,还是先救人要紧。
然而,还没等那龙再次竖起长枪,异化的天使已然提剑攻来。
它影子部分的手已然愈合如初,利爪狠狠抓挠而下,裹挟着时间的乱流。
龙避开了这一击,却被紧随而来的圣剑划破了肩甲,又是几滴淡金色的血。
还没完,一个破绽引出另一个破绽,又是一爪,剜下了她腹部的一块血肉。
血珠被雨水冲淡,铺在石砖上,渐渐积成水洼。
“滚开——!”星间之龙架枪一扫,逼退了它,翻手间,又一团星焰被丢出。
它本应闪避的。
那黑影被拉长了,属于石像的半边身子却定在原地,望着那蓝紫色的冷火出神。
而后,烈焰灼上了它的身躯,女战士泼出属于巨人的火,黑影嘶鸣着,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地跃动。
属于天使的那半边无动于衷,唯有眼瞳在升腾的烈火里,微微泛光。
可黑影却在挣扎中,握住了一抹金色。
雷光从天而降,击中了它,却没能打落那根属于『时间』的弦。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那根弦即将再度被奏响时——
异化的天使,将其吞了下去。
第一秒,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沉寂着,只有风和雨吹刮得愈发猛烈。
四周都泛起如烟般的雨雾,每滴雨珠都像被磁化的铁屑,朝着艾欧奈特聚拢。
在那渐渐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趴下——!”老者焦急的大喊中,除了那星间的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遵照了那跳动的危机感。
一瞬间,某种波纹震荡开来。
所有的石灯同时熄灭,连雨声都像是顿住了那么一下。
提露露举杖点亮了这漫无边际的黑暗。
于是众人得以窥见那破坏力的冰山一角——
无论是尽头的石座还是那些古灯,都被摧毁得极彻底,只剩些许细小的残片可以证明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而这,甚至不过是蜕变过程中的一次余波。
“它在试图强行晋升!”莱斯塔喊道,“我们必须尽快,要是它成了残缺的神,我们很难对付它!”
先前的法术似乎抽干了老者大部分的灵性,暴雨中,他连站起的身躯都是摇晃的,却还是举起魔杖,与一众人共同面对那由天使转变的邪物。
率先伸出手的是亚瑟拉,她本打算再一次对那阴影中的团块释放诅咒,却被米苏那拦住了。
“行不通的,妈妈。”米苏那轻轻摇头,“它已经触摸到了门槛,即便还不完整,位格也和之前不同了。”
亚瑟拉咬了咬嘴唇,而米苏那仍在继续说着:“我们别无选择,只有等它破茧而出...然后一次击溃它。”
她的血色眸子望向空处,似乎在追溯某种不可见之物的轨迹。
“到时候,妈妈你就跟我一起...把它拖到地上。”
她的双手发出淡淡的荧光,先前逃窜掉的蜘蛛们从密室的边角涌来,汇聚在她的脚边,宛如朝圣。
“......”提露露把法杖磕在地上,瞪着那一步都不肯退让的女护卫,“卡洛莱娜,我再说最后一遍,站到角落里。”
“再说多少次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当懦夫。”女护卫的脸紧绷着,握剑的手骨节泛白。
“这不是勇敢,这是送死!”
法杖重重砸下,在石砖上敲出铿地一声: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怕是余波都可能害死你!”
“随便您怎么说。”那灰瞳盯着她,一瞬不瞬。
提露露气结,最终却也只是叹息:
“死了的话,可别怨我。”
“好了,别磨磨蹭蹭了。”密室的穹顶,那披甲的龙终于开口,“它要醒了。”
她的对面,悬浮而起的茧终于露出第一道裂纹。
地上,红发的女战士手握弯刀,琥珀色的眼瞳里亮起火光。
“扑通。”一种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密室中响彻。而那龙早已急不可耐,长枪拖着冷焰,直刺向那裂纹处!
“咔嚓——!”那蛋壳般的结构被从内部撕碎,一只利爪攥住了枪柄!
接着,是尖啸声。
一瞬间,触动了某种东西。
无数柄透明利刃破碎着乱飞,被扎中的石砖都在重复着崩碎成飞灰的那个瞬间。
这个怪物,它在奏弦!
尽管它已不具备完整的理智,释放的法术都是支离破碎的,威力却依旧不容小觑。
“好啊!那我就陪你玩玩!”那龙翻手间,又捏碎一团星焰,银铠周围缠绕的冷火又跟着暴涨,空气也都扭曲起来。
星焰飞溅,拆碎了那些乱窜的时间断片,将它们重新熔铸成源源不断的火,蓝紫色涌动在四周,沿着手臂,漫上枪头。
这一次,那利爪握不住她的枪了,尖刃一寸寸抵进,终于没入了蛋壳深处。
“吱——”刮擦玻璃的刺耳响声传出,蛋壳倏地破碎,那怪物,显露了它的真容!
头顶的雨渐渐滂沱,落在石砖上,激起如烟如雾的白气。
冷雨中,那怪物的胸腔却暴露着一团躁动的金。
天使胸前的皮肉像是被撕开了,没了石质的肌肤与血肉,仅余下八根肋骨,共同拱卫着一根弦。
那根弦已然扭曲成环,构成一种莫比乌斯状的奇异结构,在怪物的胸膛里缓缓飘动。
复杂的齿轮与钟表结构镶嵌在它的胸膛里,与那金弦共舞。
但...任凭那齿轮怎么转动,钟表的指针都不曾有过分毫变化,像是静止在了某一个时刻。
它的半张石雕的脸庞张开嘴,发出的却是鬼影的尖锐叫声。
没人听得懂嘶叫的含义,所有人都在准备着进攻的手段。
率先动作的是那星间的龙,她以长枪刺入虚空,猛地在这世界划开了一道缝,自那里面涌现出无穷无尽的冷火,而她以枪尖做引,搅动着那些星星,泼向它。
怪物淹没在星焰的火海里。『试炼的开始,先要将它烧熔。』
火焰堪堪有熄灭的趋势,巨网便已铺天盖地袭来。
亚瑟拉与米苏那站在一起,背靠着背,双手分别在头顶与身侧交握,神明垂落的蛛网便在她们的引导下延伸,将那腾在空中的怪物狠狠扯落地面。
而地表上,毒蜘蛛们早已蓄势待发,蜂拥而上,悉数炸开。毒汁将它里里外外浸了个透彻。
『加了料,才能打出上好的成品。』
“以金乌之名!”金色巨剑重重劈下,审判的火焰焚烧它,源自巨人的熔岩攀遍全身,连雷光也不曾放过它,收束的冲击爆发,它在火焰中迎来第一次锻打。
雨还在落,却浇不灭灼人的温度。
它抬起头,穹顶是披甲的龙,火焰如浪涛般翻涌,汇集在兵刃上。
那睥睨一切的目光,同施展神力时的母亲重叠。
而它只是倒在地上,颤抖地抬起手。
“...不要......”
枯枝般的黑影构成它的手臂,怪物发出难听的嘶叫。
而那天穹之上,寒芒终将落下。
『这是场试炼,孩子。抗住它,就能...』
不行的...母亲,我不能、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我不是个合格的......
怪物没有反抗,只是任由那黑枪从天而降,任由那吞噬一切的黑,没入它的胸膛。
在祂身后,扭曲成黑色枝丫的六翼破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生命折断的清脆声。
渐渐止歇的雨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劲,除了亚瑟拉。
她身上的诅咒印记微微发烫,那枚黑色种子在胸腔里轻轻颤动——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某种更沉重的东西。
雨点击在她手背已然干涸的毒汁上,每一滴都像在敲打墓碑,而她的心脏,正被这些雨珠砸出密密麻麻的细缝。
...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尽管那天使差一点就杀死了艾杜雅和米苏那,可...一个被囚缚了数千年的天使,究竟犯下过怎样的弥天大错呢?
她得不到答案,因为那横贯了历史长河的存在,已经死了。
一个『天使』,在凡间被信仰、被崇拜的、仅次于神明的存在,死得如此轻易和草率。
祂死于一场大雨,死于一柄天外来的黑枪。
即便是天使,也无法反抗『命运』。
那具身躯被钉死在石砖上,黑枪贯透不存在的心脏,将祂宣判。
或许本就不需要宣判,祂只是死于一场掠夺。
生命对生命的掠夺。
她弯腰拾起一块天使崩解时掉落的沙土碎片,那原本是枷锁的一部分,此刻却在她的掌心里化成齑粉,露出里面包裹的、一枚刻着卢恩字符的黑曜石。
也许在遥远的神代,有个姐姐曾把它塞进谁的手心。
她走近天使的残躯,将之小心地放进那已同石像般冰冷的手里。
“愿你们...”雨珠落在她睫毛上,与眼眶里的水汽混在一起。她想说“安息”,却听见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的声响——
那是毒汁腐蚀声带的后遗症,是天使被星焰分解时的滋滋声。
最终出口的,只有破碎的气音:“...找到彼此。”
穹顶上,一只金盒缓缓落下,于众人的面前,一点点展开。
那里面盛放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