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瓦伦蒂娜躺在棺材里，将纯银十字架对准自己心脏的那一刻，她将会想起在墓园里和父亲交谈的那个遥远的清晨。
晨露沾湿了黑礼服，却沁不透墓碑——那是更加冰冷深沉的所在。
“瓦伦蒂娜，没有人会被永远记住。”灰蒙蒙的天穹下，父亲语重心长，“所以我们才要尽量做出丰功伟业，以此让后人铭记。”
“......”握着十字架，她低低地笑了：“不是的，父亲。”
“真正留下印记的，从不是什么丰功伟业。”
她说：
“只要还有人投身反抗的火——”
“我就是不朽的。”
银十字刺破她的胸膛，终于将这延绵了几代人的恶孽彻底地埋葬。
老管家轻轻为她奏弦，曲调的叹息中，棺木飘起又合上，沉进泥土。
晦暗的天穹上，一场冷雨簌簌落下，在寒风刺骨的一月初。
......
这个沉痛的故事，还要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
它的第一页，发生在侯爵家的宅院，那时，阳光是明媚的，花儿开得娇艳，芳草地鲜绿鲜绿。
一家人围成一桌，其乐融融地开着茶会。
弟弟在旁边追着小狗跑过，父亲和哥哥宠溺地冲她笑，母亲为她的盘子里放上饼干…
和所有故事里无忧无虑的贵族少女一样，彼时的瓦伦蒂娜也是不谙世事的，她的生活里只有宴席、漂亮衣裙、开不完的生日会。
直到一切破碎。
故事的笔迹刻得很深很深，末尾几乎划破纸张——十五岁的夜晚，瓦伦蒂娜在家族举办的假面舞会上，偶然目睹了父亲与邪教徒的交易。
父亲...呵，伟大的父亲...他用领地内平民的血作献祭，仅仅为了所谓的庇佑。
那晚，她藏在帷幕后，看着和蔼的兄长嬉笑着将少女推入祭坛，金色的杯里晃着掺了料的红酒。
她攥碎了手中的白玫瑰，花瓣沾着掌心的血，那是她复仇的起点。
可一个女孩儿，一个人生里只懂得跳舞喝茶的女孩儿，她要如何才能复仇呢？
她不知道。
她想去学习剑术、学习社交的手腕，可一切的理由都会被三两句搪塞。
所有人都微笑着告诉她、告诫她——你只要做一只金丝雀。
她一度要放弃了...在许多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她捂着自己流血作痛的良心，对着镜子安慰自己：
“你做不了什么的...就当没看见就好了，就当没看见...”
然后，镜子也碎了。
母亲总那么笨，她觉察了父亲背地里的另一副面孔，却仍想着劝阻他。
于是...在一个暗淡的夜晚，随身的手镜从女人的怀里坠落在地上，和鲜血一同摔碎。
瓦伦蒂娜就躲在柜子里，在那个无月之夜。
父亲带血的笑脸那样狰狞，母亲的血渗进衣柜，莱因哈特家的一切全都扭曲成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属于她的故事彻底破碎了，往后的人生里，她开始偷着学习武装自己。
她曾向流浪剑客支付秘密的学费，也曾在废弃的马厩里被钝剑划出过伤口，一次又一次。而对外，她就推说是和朋友们玩乐。
索幸她那张嘴倒真像个情种，和她的父亲一样风流，哄着那些女伴易如反掌。
父亲和哥哥很快便对她的举动释然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小姑娘越是沉迷在那些玩乐上，他们就越是放心。
只是一点贵族千金的小任性，又有什么干系呢？
瓦伦蒂娜便把自己浸没在复仇的毒汁里，从2892年的盛暑，到2899年提前到来的冬季。
她已长成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
侯爵治下的北风领，宴会露台的边沿，瓦伦蒂娜吹着冷风，面容如马尔基斯山脉的风雪一样冷峭。
衣料挤进了寒气，微微刺痛，她望向露台外白皑皑的小城。
街道上少有人烟，仅有几辆马车堵在道路中央。
城镇的烟火淹没在纷纷扬扬的雪里，无法有半点反抗，正如人们本身那样渺小。
院门口，那些装潢华贵的车架连成一片，好像是比冷冰冰的城市高贵，它们的主人却都缩在城堡里。
在她身后，一墙之隔，便是宴会和舞池，暖融融的灯光底下，贵族们正忙着享乐，珠光宝气的身影在窗玻璃后旋转，扬起的裙摆都能带出香槟的甜腻，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面破碎的手镜，蕾丝手套轻轻抚过上面的一道裂纹：
“快了...那一天就快来了。”
镜子里面，每一个瓦伦蒂娜都在朝着她笑，眼眸里尽是仇恨，比这漫天风雪更没有温度。
“再忍一忍吧。”她轻轻说。
通往露台的门被打开，她已然将手镜收了起来。
“莱因哈特小姐！”金发碧眼的姑娘凑到近前，眼瞳中流露着不解，“您在这里做什么呢？外面多冷呀？”
“啊，翠丝，我不太喜欢宴会的气氛。”
瓦伦蒂娜轻轻说着，牵起女孩的手腕，微微俯身，眨了眨眼：
“或许，你可以改变我的想法？”
“啊...莱因哈特小姐...”女孩一下子红了脸，只觉得这外面的寒风都不那么刺骨了，四周都热得可怕，她几乎不知该说什么。
而瓦伦蒂娜只是搓了搓她的脸颊，蕾丝手套的触感沙沙的，却撩拨得恰到好处。
“不是说了，叫我蒂娜？又不听话。”那语气缓缓地，尾音带了些重量，因而显得不容置喙。
“嗯、嗯！蒂娜...”被叫做翠丝的小猫，晕乎乎地应道。
瓦伦蒂娜又一次笑了。
她的笑藏在阴影里，望向某扇雕花的窗，在那里面，父亲正在办公，而她又一次开始幻想...
...幻想将银餐刀没入他的眼球。
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在脑海中模拟那温热的、肮脏的血溅上蕾丝手套的触感，那会是黑的还是红的？又或者它们早就和那颗心一样，烂成了更腐朽的颜色？
但总之...不会太远了。
她收回那过于尖锐的视线，重新推开露台的门。
喧嚣声重新涌来，淹没了她深沉的恶意，鎏金色的灯光为那衣袍镀上华丽的光芒，仿佛这片厅堂天然便属于她——
侯爵家的明珠，北风领的社交名流，瓦伦蒂娜·德·莱因哈特。
“我们回去吧，翠丝。”她轻轻说，“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上次的事。”
“我对你们家的酿酒设施很感兴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