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姐真漂亮呀。”列车上,亚瑟拉捧着报纸说道。
上面的标题很醒目,用通用语写着《北风领社交之花——莱因哈特家的明星》。
米苏那好事地贴上去看,很快皱着小眉毛说道:
“没有妈妈好看。”
亚瑟拉闻言,笑着去搓她的小脑瓜,:“你啊......”
指尖蹭过女孩的银色长发,尽是柔软顺滑的感觉,亚瑟拉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时间便在泛滥的母爱中缓缓流淌。列车呜呜驶过原野,渐渐减了速,时不时响起铿啷铿啷的声音。
要到站了。
在法涅斯的美食大赛上赢来的法兰巡游资格,意外地派上了用场,让亚瑟拉不禁又一次感慨命运使然。
像是无形中存在一双手,推着她沿着既定的轨迹向前。
不过她决定小小地叛逆一下,让脚印延伸向另外一条小路——
她打算故地重游,回到当年的那个救济院。
它坐落在布兰缇公国,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镇子以风车闻名,大家都叫它风车镇。
亚瑟拉记得风车镇一共有四十来户,三百来号人,尤其记得几个常去做礼拜的熟面孔。
但自从那些人扭曲着脸,骂她恶魔的时候,他们的面孔好像就消失了,变得模糊不清。
她不敢与他们对视。
她怕自己真的是恶魔...书里面的会吃人、杀人的恶魔。
一只手摸上了她的头顶。
小小的,不像龙人那么有力,但也很温暖。
“妈妈,别难过啦,喏,给你吃糖。”米苏那掏出一小颗糖果,剥开纸,里面是水滴状的紫色小团。
“你哪里来的...?”亚瑟拉眨了眨眼,她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给过小姑娘糖果啊?难道是蒂亚?
她望向对面坐着的龙人,对方正在闭目养神。
正在她迟疑的功夫,小姑娘已经把糖果送到了她的嘴边。
“啊...”米苏那张着嘴,像是催促她接受这好意。
...当母亲的又怎么能拒绝呢?
于是亚瑟拉一张嘴巴,那软乎乎的液滴状糖果便被放进了嘴里。
甜甜的...就是怎么有点儿辣?
“所以这是...”感受着糖果一点点化开,胸口忽地泛起绿光,辣感一下子转化为薄荷般的清凉。亚瑟拉这才反应过来,那兴许是毒...
“我自己做的!厉害吧?”小姑娘一挺胸脯,满脸骄傲。
亚瑟拉有点儿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个糖只能给妈妈一个人吃哦?千万千万...不能把它送给别人。”
她摸着胸口,心有余悸。
要不是母神的赐福,她可能今天就要被女儿毒死了。
感谢您,伟大的萝丝...也谢谢您把这小姑娘送到我的身边,她给了我很多快乐,也抚平了很多伤痛。
她想到从迷宫出来的第二天,那场聚会。
一行人曾经讨论过接下来的行程,讨论过要不要按照那个老人家的说法,继续这场或许伴随危险的旅途——
“我要去!”
提露露当时拍着桌子,眼睛里烧着火,她能望见其中汹涌的仇恨,关于同伴、关于生命。
“不管怎么说,仇是一定要报的,没人去我就自己去!”那时的话回荡在耳边,让人忧心。
正当她思索着要怎样找提露露好好聊一聊的时候,列车发出了提示音。
伴随着呜呜的响铃,窗外的风车由模糊变得清晰,吱呀声穿透车窗,与记忆中救济院的风铃声重叠。
列车驶入了她的过去。
风车镇。
走下列车,迎面而来的是微凉的秋风,夕阳与建筑的影子把大地分割,斑驳的碎块间,是一片热闹的乡村景象。
时值丰收节庆,人人都打扮鲜艳,面带笑容。
不远处,游行的队伍抬着神像经过。鲜花和果实装饰在小雕像的四周,偶尔掉落几个,旁边围着的小孩子们便兴奋地捡起来,嚷嚷自己得到了好运。
亚瑟拉望着那熟悉的光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回忆——
从前,她总是会和救济院的小孩子们跑来看庆典。
没有家人的孩子总是渴望温暖的,看着周围人都那样开心,她也会跟着开心。
那时候,她会牵着最要好的提露露,说什么也不会分开。
...提露露呢?
亚瑟拉感觉闷闷的。一回头,便看到那抹金色,她也在盯着庆典的景象发呆。
于是便牵上她的手,没来由地大喊道:
“要不要去庆典!”
喊完这句话,她才觉得不那么憋得慌了,但反应过来又有点脸颊发烫——她很少这样大喊大叫,会给周围人添麻烦吗?
可上一秒还有些热得慌,下一秒就冷得可怕。
她的妹妹一张嘴,就像是风雪灌进了她脖颈。
“我不去。”她说。
亚瑟拉的笑容僵住了。她想过很多种答复,却都没有像这样冷淡的结果。
“...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要冻僵了,熟悉的面孔有一瞬间变得陌生,哪怕那张脸上根本一个细节都没动过。
“啊,没什么。”提露露又恢复了轻松的表情,耸耸肩说道,“我们不是要去礼拜堂吗?先了结那边的事吧。”
“庆典晚点来也一样的。”
她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总感觉哪里有点微妙...亚瑟拉微微垂下头,掌心抚过胸口。
是错觉吗?
“走吧走吧,我们尽快,别让她们等太久。”
她说着,拽过亚瑟拉便往救济院的遗址跑,一边跑还一边朝着身后挥手:
“你们先逛,晚点在镇子最大的酒馆见——!”
......
亚瑟拉被她拉着跑了好远,跑到乡镇的喧闹近乎退却,仅能望见依稀的灯火——
救济院的废墟便近在眼前。
它一如记忆中的最后一幕:破败、令人心痛。
这座曾经神圣过,温暖过的小教堂,到底还是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墟,被人们视为不祥的象征。
望着那杂草丛生的残垣,亚瑟拉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寂寞。
走到这里,她才又一次鲜明地认识到——
过往不是噩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故去的永不会归来,剩下的只能是缅怀。
那些救济院的家人们,那些回忆里的家人们,他们都不在了。
明明没有下雨,脸却湿漉漉的。
“先别急着哭,我们是来找东西的。”提露露这样说着,嗓音却有点变了调子。
“你不也...”亚瑟拉的喉咙哽了一下。
提露露没搭腔,只是跑到废墟堆里,伸手在里头好一阵乱翻。
亚瑟拉也跟着盲目地翻找起来,气氛沉闷又压抑,四周只能听见虫鸣。
和泪水滚落的声音。
又翻了一会儿,没什么建树,只找到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旧衣裳,提露露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傻乐。
“我真傻。”她看着星星,鬓角湿了又湿,“怎么不知道用魔法,还在这里用手翻。”
亚瑟拉的力气更小,成果完全没有,仅仅搬开八块木板,七颗不大不小的石头。
她坐到提露露旁边,也任由灰尘沾染外面的斗篷,却听见提露露突然朝着夜空大喊:
“我真傻!”
“要是当时早点跑就好了,那样纳西亚奶奶她们也不用为了救我们...”她说不下去了。
“不是的...不是那样。”亚瑟拉搂住她,轻轻说,“那都是——”
她的安慰戛然而止,像是被按停的机械。
她要说什么?说那些都是必然发生的、是命运的选择?
她要用那样冠冕堂皇的话搪塞那些高洁的牺牲吗?
亚瑟拉痛苦地搂紧了妹妹的身躯,两个人几乎拧在一块。
“要怪也是怪我...我当时完全呆住了,甚至还硬要往礼拜堂里走...是我害死了她们。”
“不怪你...是我!还有安德鲁也是...”
姐妹俩贴作一团,在乱石边痛哭。三年间积攒的眼泪在此刻决堤,在回忆的旧伤疤上,也在童年的废墟上,
放肆地流淌。
远处升起烟火,短暂地照亮了风车镇的上空,又在深邃的夜幕里转瞬即逝。
散碎的星光之下,朦胧的月色当中,她们拥抱着彼此,再次缔结了一个崭新的约定。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亚瑟拉望着妹妹金色的眼瞳,看着她吐出另外半句:“做永远的家人。”
“拉勾。”“嗯,拉勾。”
......
庆典到底还是没赶上,但也不是收获全无。
亚瑟拉捧着一本薄薄的日记,将它平铺在旅馆的桌面上。
提露露坐在她手边,靠近窗沿的位置。
两人动作默契,一同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
“致翻开这本日记的人,”
“这是一段有关爱与温情的日记,请不要把我们的举动简单地归结为邪恶。”
“我们既不采取活祭,信奉的也并非是十恶不赦的邪魔外道。”
“我们信奉自己勤劳的双手,盼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健康成长,仅此而已。”
亚瑟拉捏了捏鼻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忍住没哭出来。
只是语气仍旧略带颤抖:“这是萝拉姐姐的笔迹...”
救济院中识字的修女并不多,这不难猜。
可她又是为何写下这样的日记呢?带着这样的疑惑,她们又翻了几页。
里面记录着的大多都是些琐碎小事——像是“今天,某一位小捣蛋鬼打翻了水桶,简单教育了一下。”“某个孩子笑起来真可爱,感觉干活都有力气了!”之类的。
但偶尔,也会记录一些有关仪式的事情。
“2895年八月,天很阴,我们又要举行那个『仪式』了。”
“坦白说,我现在还有点毛毛的,做这种事,真的不会遭到▄ ▄吗?”有几个字被涂黑了,看起来应该是“报应”一类的词。
“但是纳西亚院长说这只是给孩子们祈福,绝没有其他的含义。她总是对的,所以...”
日记断开了好几行,像是分两次写的。
“这次也没出任何岔子,我们点燃紫红色的蜡烛,将之摆成高低错落的圆阵,像是蛛网那样,但什么都没发生。别说单单只是祈福,说点不尊敬的话...我感觉祂根本听不见我们的祈祷。”
“看来祂真的不像传闻中那样邪恶...至少不会有《法奥斯教典》里那么夸张——毕竟,教典说祂吞噬儿童,但我看米德尔那小子吃得比谁都香。”
“...明明我们明面上信仰的是太阳的象征,这样做又算是什么呢...?”最后这段话略显潦草,也许写下它的人心情很乱。
翻页的时候,提露露按住了亚瑟拉的手,一双眼睛在烛台下泛着光。
“还要看吗?”她问,“我感觉之后的内容,你看了可能不太舒服,要我读给你听也是可以的。”
是的,萝拉姐姐可能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尊敬神,听说她以前在魔法学校上过学,所以不敬神明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她后面又说一些神明的坏话...
“那也没关系的。”亚瑟拉笑笑,“我哪有那么严苛,信与不信都是人们的自由啦...何况,萝拉姐姐也是我的家人啊?”
“那我就接着往下翻了。”
接下来又翻过几页,再次到了仪式的日子。
提露露的预测没有错,萝拉姐姐的心情的确不是很好,那一阵子救济院的收支情况也不理想,她写了很多抱怨的话。
但正因如此,亚瑟拉才格外觉得温暖——
即便条件那样艰苦,她也从来不会向孩子们吐露她的疲惫与不满。修女们总是爱着孩子们的。
时间在日记本中流淌,很快就到了最后一篇。
“2896年三月,这个月总在下雨。”
亚瑟拉感到肌肤渐渐漫上一种湿意,雨天里常有的潮气漫上鼻尖。
“预言之花盛放的时节,往日里我很喜欢,最近却没来由地烦。”
“埃利亚斯说他们家的马铃薯全泡烂了,打算等天气转好了重新种一批,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洛克伍德大叔说,雨下成这样,林地那边根本没法进去打猎,不知道有几家猎户又要饿肚子。”
“他还说,照这样下去,北边的山岭可能会有泥石流,让我们小心一些。”
“神啊...如果您在看,请不要让这样的天气继续下去了。我衷心向您请求。”
“...今天是仪式的日子,雨竟然停了,不知道是不是祈祷的作用。”
“希亚那个小家伙,转眼也到了快成人的年纪了,他说他想当圣职者...呵呵呵,还有三年,多给他攒点钱,让他去奥瑞利亚斯吧。至少也要去到大一点的城镇,找一个靠谱的分教会。”
“我们会像往常那样祈祷...祈祷他平安长大,祈祷他能健健康康的,祈祷他能蒙获神的庇佑。”
“赞美您,萝丝。”这是最后一句了,在那天夜里,这间小教会,这间救济院便被火海淹没了。
她们的愿望实现了,那个小孩真的长大成人了,也真的一直都很健康,只是...
...亚瑟拉有点难受地捂住胸口,那里挂着一枚紫色的宝石,是母神送给她的。
鼻间泛起木头燃烧时的焦味,她将吊坠攥在掌心,心中默默祈祷:
愿您和其他人...不再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