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萝拉姐姐的日记里,能整理出的关于仪式的部分似乎不多,且大多都很平淡——
不如说,那位神根本没有回应过修女们的请求。
这是常态。即便是在大陆分布广泛的太阳神教,其中能得到『黄金耀阳』眷顾的人也极少极少,不如说,只有神选者才能真正与之沟通。
这种单方面的信仰,放眼整片大陆都是常有的事。
神明也许很忙,并不会对祂的信徒们一一进行回应——
那么,为什么偏偏是亚瑟拉?或者说为什么偏偏是当初的希亚出了岔子?
那场仪式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提露露用手指敲着桌面,眼中带着疑惑:
“姐姐,你在那一天之前,有和萝丝沟通过吗?”
她问的大约是那最后一场仪式。
“唔...当然没有。”亚瑟拉答道,“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奶奶信奉的是萝丝...”
这是件怪事。按理来说仪式的规格都是相同的,总不能因为神明那天心情好就随手实现了愿望吧?还是以这种超规格的形式。
“总之,你身上肯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质。”
提露露一下子把脸凑得很近:
“接下来的路程小心一点吧。”
亚瑟拉倒是没因为这突然的过分亲近而多想,她的心神全都汇聚在那句“特质”上。
这样说起来的话...好像她不止一次听到过某个神秘的词汇。
一开始是在梦境中的幻象里...她在巨人王庭那场惨烈的梦里看见过纷乱的光影,当时响起的耳语声便是——
“■■珊娜。你播下『种子』,而我守望。”
而在后来...被天使艾欧奈特剖开胸膛、挖出心脏时,她似乎也听到过一句模糊的...“原来你就是『种子』。”
那语气中隐隐夹带失望与嘲弄,兴许是在说她。
所以...『种子』,究竟是什么?
......
七月底,饫魔事件当晚。
千口蠕行尤格,这位迷雾森林里不可一世的疯癫使徒,狼狈地从影子里滚落。
阴影是破掉的子宫,漆黑的羊水黏稠滴落,那残缺的胎儿从产道滑出,趴伏在潮湿的土地上,宛若一团烂肉。
林地的更深处,一位看不清样貌的男子缓缓走来,轻蔑地用靴子践踏它,将几根蠕动的触肢踩在脚下,碾碎。
“尤格!尤格!”
男人的半张面具下,嘴角咧得越来越高:
“就算帮你擦了屁股,也还是这么没用...你这臭虫!呵呵哈哈哈!”
每踩一下,他面具底下的笑容就愈发深刻。
“哎呀,罗格先生,您也太粗暴了,好歹也是同僚一场,我们听听他在说些什么吧...?”离地面最近的一根枝丫,穿红衣的漂亮女人,正翘着腿坐在那儿。
她斜倚着枯树,慵懒的姿态使得那不知廉耻的衣着愈发暴露和勾人,可被她称作罗格的男人却只露出冰冷的表情。
“薇尔丹蒂...”他的喉咙略显沙哑,却很快又笑了起来。
“好啊。”他于是停止了折磨尤格的举动,放任那团秽物在地面蠕动。
“主...我的主...”肉块用不知哪一张嘴巴喃喃地念着,某一只眼睛翻动出狂热。
一种急于献媚的狂热。
“机会...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啊,原谅我的不敬、原谅我的无耻...”
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只要再一次...我必定将荣光捧给您...将您的祝福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那些触肢舞动着,像是要像某个存在表达它们的虔诚。
看着他卖力地摇尾乞怜,罗格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
“好啊,那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仰头望向那树梢的女人,目光戏谑:
“薇尔丹蒂,把你在北风领的布局交给这个蠢货吧。”
“由他来代你,在风雪中传播祂的祝福。”
『薇尔丹蒂』捂着嘴,优雅地笑了。
下一秒,枝丫轻颤,她如落叶般飘落在烂肉旁,只伸手一招——
触肢在她的指尖下诡异地蜷缩、融合,烂肉表面泛起油光,骨骼噼啪作响,逐渐勾勒出人形轮廓。
利齿缩回口腔,扭曲的眼球嵌入眼眶...
而后,她的手指轻轻触到『千口蠕行』的脸,离那满口尖牙仅有一枚骨节的距离。
“那么,作为交换...尤格。”
她赤色的眼瞳中,闪烁起危险的红光:
“如果失败了,可以把你的灵魂...送给我吃吗?”
......
“哐当、哐当——”列车在原野上蠕行,似乎永远也无法走到尽头。
天空拉得很长,在极远处与地面接成一片,沉闷又压抑。
即将下雨,这对开到了法兰地界的列车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这片地带,下雨之前,是要起雾的。
从风车镇离开,一晃眼已经过了好几天。蒸汽机车带着呜呜声把她们拖进了法兰的国境线——
雾之原。
这片原野上生长着许多魔法植物,一遇雨,便会激发出雾气。
很让人头疼的地界。
看着列车在雾气中缓缓减速,车上有人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该死,去年来这里也是下雨,列车停了足足一整天!我安排的餐厅和舞会全泡汤了!”
“我上次来也是...因为没赶上面试,我被老板直接筛掉了,工作的事情完全没戏了...”
“听说有个盗团最近在这边闹得挺凶的,叫什么...『蜿龙』?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吧?”
亚瑟拉拄着脸,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时不时把玩着躺在她怀里的小姑娘的头发。
“列车...真的要停很久啊。”她喃喃说道。
“怎么了?感觉无聊吗?”对面的阿莱蒂亚放下手中的那本厚书,朝她微笑,“其实我们可以下去走走。”
“走走...?”亚瑟拉想到面前的龙人可以带着人到处传送,确实也能带她到列车外面逛逛。可是...
“外面要下雨了诶,肯定湿湿的。”亚瑟拉搓了搓胳膊,有点不自在。
她最讨厌浑身湿嗒嗒的了,像是缠到了蛛网一样,难受极了。
而下雨之前的天气是最沉闷潮湿的,暑气又没褪干净,更让人烦躁。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雨已经下起来了。从淅淅沥沥,变成一场大雨。
雨滴洒在地上,那些花苞则朝着天空喷出白气,四周一时间涌起了浓雾,能见度低到吓人。
“现在没机会咯。”龙人抚过书页,嘴角轻轻勾起,“除非你想到雾里玩捉迷藏。”
“蒂亚...说了多少次,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嘛。”她忸怩说着,却分明是撒娇的姿态。
阿莱蒂亚没再搭腔,似乎突然陷入某种怔然的状态,望着窗外。
亚瑟拉循着她的目光,却看不清别的,只能看到窗玻璃反射出的模糊影子。
“怎么了,蒂亚?”
“啊...没什么。”
这是她这个月第几次这样了?亚瑟拉都快数不清了,自从离开法涅斯...不,自从离开迷宫,她就总是这样,时不时望着某处发呆。
她忍不住有些泄气:我有那么没吸引力吗...
怀里的小家伙醒了,撒着娇往她肚皮上拱,逗得她直笑。
“米苏那...”她乐着去推小姑娘,“别闹。”
“就闹就闹!”
小淘气鬼。
...这样的温情并没持续太久。
“咚——”
巨响,群鸟振翅。
一只羽翼浸透雨水的云雀撞在玻璃上,豆大的眼珠里翻涌着恐慌,每一次扑腾都像是夹带黏腻的水声,忽高忽低的轨迹像被无形丝线扯乱的风筝。
它的喙尖蹭过玻璃,留下一道淡红的血痕。亚瑟拉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
下一秒,那小巧的头颅如烂桃般炸开,碎肉混着绒羽啪地贴在窗上,残余的部分被绿地吞噬不见,其中一只爪子却还在抽搐着抓挠窗玻璃。
“......”亚瑟拉将要出口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慌乱与反胃感这时才涌上来,她捂着嘴巴,瞳孔摇晃。
...发生了什么?那只鸟,它为什么会...?
“我们得下车。”阿莱蒂亚才刚说完,车上便响起了刺耳的警铃。
“丁铃铃铃铃铃——”
拖长的噪音令每个人都陷入了恐慌,有女人低声地讨论,有男人喊道:“看吧,倒霉的事情来了!”
接着,一位乘务员打扮的年轻人推开了这节车厢的门,高声道:“冷静!请冷静!”
“我们遭遇了『蜿龙』盗团,但请不必惊慌,警备人员会保证大家的安——”
那个字没能说完,他便被人砰地,轰掉了脑袋。
血花四溅,落在后面一个妇人的脸上,而后,她尖叫起来。
乘务员的尸体还未倒地,便被留着胡渣的男人一脚踹翻。
车厢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上一秒还在谈天说地的人们推搡着彼此,只为能有办法从这噩梦中逃离。
而面容沧桑的胡渣男举起手中的手铳,朝着列车的穹顶,又是一枪。
“砰——!”
“去他妈的安全,警备人员会被『蜿龙』撕碎!”
他狞笑着,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们是来找人的,只要你们乖乖配合——”
“别动。”他的后腰顶上了一杆魔杖,提露露从影子的边角钻出,开口就是质问,“从现在起,我问,你答。”
“你们来了多少人?”
“哎呀呀呀,小小的一辆列车...竟然有这种高手,我甚至没察觉到奏弦的声音...是『暗夜之披挂』?四弦,真了不起...”男人嬉皮笑脸地举起手。
“我说了,我负责问,你负责答!”提露露一边强调,一边握紧魔杖,杖尖灼灼发烫,散发出红光。
“嘶——”男人抽了口冷气,忽地把脖子一梗,叫道,“洛克,你还要多久!”
提露露瞪大了眼珠,立马奏弦射出一道烈火——
收束的金红光芒猛地贯透了男人的腰际与更后方的玻璃窗,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来。
而与此同时,天顶传来嗤地一声响,铁皮盖被掀开,冷雨裹着腥风一同落下,蒙面的身影挥舞着光焰匕首,俯冲而下,直取她的喉咙!
“锵——咣!”巨剑擦着提露露的头顶,迎上了匕首,蹭出一连串的火星,又在雨水中发出嗤嗤的响声。
卡洛莱娜一击挥退了那蒙面的贼人,剑刃却卡在了旁边的座位上,差一点削到一位乘客的脑袋。
那个可怜的男人几乎吓得尿了裤子,女骑士却没功夫去看。
她弃剑拔杖,头顶的冷雨在弦被拨弄的瞬间汇聚成水幕,而砰砰的枪声姗姗来迟,风流压缩出的无形弹丸撞破了水幕,却也溃散成了轻风,只微微掀起两人的鬓发。
风中,提露露眯起眼睛,将魔杖凑到嘴边:
“去列车外面,那边还有更多人。”
无需她开口,阿莱蒂亚便已然拉上了亚瑟拉的手。
蓝紫色的空间裂隙在头顶横向绽开,亚瑟拉已经默契地拽着米苏那站了起来。
下一秒,三人跃起,刹那间撞上一片冷雨。
亚瑟拉直接浑身湿透,一身白布料黏在身上,隐隐透出肌肤。
“抱歉,穿这个吧。”龙人一伸手,抽出斗篷递给她,同时抬眼观察起四周。
尽是浓雾。
然而,即便能见度只有五步,有些东西的气息依旧那么明显。
...她闻到熟悉的气味,属于枷锁的气味。
“保护好自己。”阿莱蒂亚说道,“这一趟的旅程不会很顺利。”
这一次,她没有持枪,而是握紧那根带着精灵刻印的魔杖。
杖身上比起在迷宫里又多出了三簇指节大小的细叉,宛如仍旧具备生命力的植物枝条。
却也因此显得不伦不类。
还没想出熟悉的龙人为什么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亚瑟拉便已然听闻一道粗重的喘息。
低沉、宛如巨大的石碾。那声音的主人显然拥有格外庞大的体型,仅仅是喘气的声音,就让人耳朵隐隐生疼。
她警惕地望向周围,试图在浓雾中寻找声音的源头。
雨势渐渐滂沱,顺流而下,在兜帽的前方形成一道水帘。
模糊的视线中...她清晰地望见了一只眼睛。
硕大的金色竖瞳。
那是理应绝迹的...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