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领的上空,汇聚着阴云。
雪花散碎地飘着,今天的雪漫城尚不算太冷,寒风却也依旧呜呜地吹,冻得衣衫单薄的人直缩脖子。
暗巷里,穿着破棉袄的人在雪地里狼狈逃窜。
这里的积雪快有小腿深,他每走几步都要踉跄一下。
而后面追着他的两个无赖,就不需要那么费力了。
他们踩进他踩过的雪坑,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赶着,嘴里还在嚷嚷:“你跑啊,老子看你能跑到什么时候...”
狼狈的中年人终于倒下了,他累倒在最后一块积雪里,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巷口了。
可周围没有人,雪漫城的治安一向不太好,这样的小巷子没有人会靠近,只有底层的那些虫豸会往这里面钻。
也怪他倒霉、怪他要饭跑到了别人的地界,他该死。
可是...肚子好饿,身体好重,他还没来得及用那枚银币去换口热汤喝。
他跑不动了,索性翻倒过来,望着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再也回不到记忆中的湛蓝。又或许是巷子太窄了,蓝蓝的天空他望不到。
两个无赖追了上来,其中一个狠狠踢了他一脚,靴子磕在小腿骨上,隔着破棉袄也依旧很痛。
他用干巴巴的喉咙挤出最后一句:
“我得了黑血病...你们抢我的钱,不怕遭报应吗?”
“黑血病?”
无赖们笑了,然后又是一脚,踹在胸口上,让他整个人深深陷入雪地里:
“去你妈的,老乞丐,还挺能编!”
他咳嗽两声,便不动了。那浑浊的眼珠被白雪淹没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依旧是阴沉沉的,像是永远也不会转晴。
嘴里渗出来的黑血,渐渐洇湿了一小片白,在暗地里沸腾。
“嘿,这老东西,真穷!”其中一个无赖翻出来两枚银币,愤愤踢了他一脚。
“有收获就不错了。”另一人斜倚在旁边的墙上,正把玩着手里偷来的珠宝,“话说,他就这么死了?”
“谁知道呢,短命鬼...还怪——”没动静了。
“怪什么?你倒是说完...”他抬起头,视线慢悠悠从珠宝上移开...
...他看到了同伴的尸体。
“嗬啊...”同伴正一脸惊骇与惶恐地望向他,嘴巴大张着,却只能滚出来血沫与漏气般的微弱声响。
一杆镰刀般的阴影,洞穿了他的脖子。尖刃只要再深入一小截,他的头颅便会滚落。
而那影子...属于倒在雪地中的中年乞丐。
更确切地说,它是从乞丐的手上长出来的。
“黑血病...”他喃喃着,而后,血花飞溅。
珠宝掉进了雪地里,染着红艳艳的血。
小巷上空的阴云,隐隐有愈加浓重的趋势。
......
“怎么样?回到故乡的感觉。”
暖烘烘的宅邸里,提露露坐在茶桌边问道。
在她对面,卡洛莱娜饮下一口热茶,目光投向窗外白皑皑的屋顶,语气淡淡的: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
“被时代碾过的雪,只有零星几片能攀附在车轮上随之前行,却也走不远...”
“而更多的则是被抛在后头,对吧?”
提露露拄着腮,略显苦恼:
“嗯...到底要怎么才能帮到他们呢...?”
卡洛莱娜皱着眉:“你救不了所有人,这也不是你的责任。”
“时代注定向前,而有些人注定沦为弃子,这是注定好的事。”
卡洛莱娜想起十二岁那年,华贵的马车从冻僵的乞丐身上碾过,镀金的铃铛在车上发出刺耳的颤音,鲜血却在雪地里安静地冻成黑冰。
车主会在意马车撞到了什么吗?不会,这只是普通的颠簸。
他不知道自己碾过的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不知道那乞丐也曾是谁的父亲,是某个人的全世界。
卡洛莱娜讽刺地笑了笑,对着坐在她对面的,曾经怒不可遏的自己。
谁知道提露露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冲冲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干看着?我做不到!”
她一拍桌子,桌上茶具都抖了几抖:
“等着瞧吧,肯定会变好的!”
说完,她转身便跑掉了。卡洛莱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再追。
一双灰眸暗暗的,像是北风领上化不开的乌云。
“做什么都只会是无用功...在那样的洪流面前...凡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挣扎也好,愤怒也罢,又有什么分别呢...”
一粒尘埃,再厉害,也是搅动不了大海的。
“......”
“看起来,她们聊的不怎么开心。”亚瑟拉在沙发那头小声说。
她躺在阿莱蒂亚的怀里,枕着膝盖。龙人正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像是在抚摸家养的大型犬。
“这是必然。”
龙人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伙伴们的小摩擦:
“她们的信条存在鸿沟,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必定会有爆发的那天。”
说来也是...明面上两个人相处还算融洽,甚至有时还很默契。
但说到底,她们都不是会在原则问题上轻易退让的人。
尤其是提露露——作为相处多年的家人,她深切知晓那青春靓丽的身影下,埋藏的是怎样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她绝不会向任何冠以命运、伟力之名的悲剧妥协,哪怕怎样燃烧自己,她都会努力跨越那些障碍。
而就算这一次失败了,她也会成百上千次地站起来——她学不会什么妥协,只知道硬往南墙上撞。
至于卡洛莱娜...她冷淡的外表下也有自己的坚持,尤其是不愿意让提露露涉险...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吗?她不得而知,但姑且能看出她面对这种问题时的悲观。
无论如何,在命运、时代之类的话题上,她们是不太可能达成共识的。
蒂亚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她总这样聪明,又冷静。
“...那我们之间,是不是也会爆发出矛盾?”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
贝尔夫人在沙发边抓挠着地毯,她并未伸出指甲,轻微的沙沙却让人加了倍地烦闷。
连壁炉烤在身上都是干巴巴的,惹人毛躁。亚瑟拉叹了口气,从阿莱蒂亚的怀里爬起身。
她望向那双惯常冷漠的金色竖瞳,望着那属于龙的眼睛、属于星星的眼睛,然后缓缓挤出一个微笑:
“我也知道我其实离你很远...但我会想办法靠近你的。”
她的眼中带着些龙人看不懂的忧伤。
而那来自星外的龙,只能看着那姑娘走远。
她静静地搓了搓手,感受着尚未退却的触感,那里曾带着萝丝宠儿的体温,鼻间仿佛仍能嗅到那一点点兰草的芳香...
...可心里却酸溜溜的。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
将龙人抛在身后,亚瑟拉独自走进了客房。
米苏那早被她赶出去玩了...也不是赶,小姑娘自己说要到林地里打猎,还不让人跟着。
突然又变成了一个人,她扑在卧室的床上,连衣服都懒得脱。
从早上去过教会,她的心情就没好过。
一开始,本来只是想简单了解下北风领的情况,打听下进山的路什么的。
毕竟去马尔基斯山脉的王庭遗址才是重点。
但谁知道...她想着想着,渐渐沉进那段思绪里......
北风领的礼拜堂不同于寻常,这儿并不庄严肃穆,反而有点闹哄哄的。
亚瑟拉一进门,便体会到一种熟悉的气氛。
小孩子们绕着圈儿在柱子下乱跑,套着围裙的中年修女在旁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们。
“小崽子们,有客人来了,”注意到一行人,修女便回过身嚷嚷道,“再疯下去,待会儿都没有早饭吃!”
她的嗓门不小,孩子们却都不怎么怕她,看起来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家长。
修女走到近前,脸上微微带着歉意:
“不好意思,教堂疏于管教,让你们看了笑话...几位是来做礼拜的,还是来驱邪的?”
“我们想问问路。”艾杜雅一脸阳光地凑上前,礼貌问道,“请问,去马尔基斯山脉,怎么走?”
修女张了张嘴巴,目光略带疑惑:
“你们去那儿干什么...最近又赶上寒潮,那边的大雪封了路,根本没法过...”
“这样啊,我们就是来旅游的,听说马尔基斯有世界最高的山峰,就想去看看。”艾杜雅面露惋惜,“去不了就太遗憾了,寒潮多久会过去?”
“那可不知道咯...兴许几个月,兴许大半年,北风领一直这样。”
修女摇着头,叹了口气:
“你们来的也真是不巧,最近不光有寒潮,还有黑血病...最好还是快些离开,不要染了病才好。”
正当这时,旁边观察着孩子们的提露露忽然道:“这些孩子,都是寄养在这儿的?”
她的声音不大,没有让小孩听到,修女倒是哆嗦了一下,紧张地看向那些孩子。
看到没有小孩注意这边,她才松了口气。
“小姐...这种事还请您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
“雪漫城每年都有小孩流落街头,这里也渐渐变成了救济院一样的设施。”
提露露的眼中闪过了然。
“你们为什么不向上申请救助款项?”她问,“我记得《法奥斯教典》里,关于教会规章的部分中提到过,分教会中收养儿童超过五名,可以额外申请补助资金。”
修女面露难色,旁边冷不丁响起一道小孩的声音:
“哼,要是真有这么回事,修女姐姐们也用不着大冷天跑出去打零工了。”
“莉娜!”修女叫道,“去里屋带着孩子们吃早饭!”
但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依旧目不斜视,直勾勾瞪着修女,言辞锋利又尖锐:
“反正上面的人根本没打算帮忙,规章都是摆出来看的,我说错了吗?”
“莉娜——!”修女又吼了一嗓子。
这一次,那女孩终于后退了,她把怀里的旧书砰地合上,放在了旁边的木桌上,便要跑开。
一只手拉住了她。
“干嘛!”她愤怒地回过头,泪水甩在了提露露的手背上,湿润又烫人。
“你说的不算错。”提露露说,“但也不全对。”
“从今天起,我会帮教堂纠正这个错误,我会证明规章不是摆设。”
“你...”叫做莉娜的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我会让这里变得更好的。”
她在这个有些穷酸的礼拜堂中许下承诺:
“我们拉勾。”
亚瑟拉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悄悄握起了拳头。
她也想让这一切好转,让北风领不再会有小孩子挨饿受冻,让修女们不必在大冷天里跑出去打零工。
当现实与记忆重合,哪一个淋过雨的人不会向需要援助的同类伸出手呢?
“请...请问,您是...?”中年修女这才战战兢兢地问道。
她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喜悦,更多的却是不安与惶恐。
“一个路过的『圣女』罢了。”她伸出手,毫不避讳地握上了修女那布满褶皱与老茧的手掌,“提露露·纳西亚,可不准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
修女顿时哆嗦了一下,感激得几乎要跪拜。
“您...您的大名,我们早有耳闻...能得到您的帮助,孩子们总算...”
提露露拉住了她,婉拒了她夸张的礼节。
“不必这样,你也同样伟大,这间礼拜堂的修女们都很伟大。”
“是你们让那些火种免于寒风,免于熄灭的命运。”
“现在,回报的时候到了,我会亲自给奥瑞利亚斯的本部写信,同时也会在这里尽力协助你们。”
她望向修女,目光坚定:
“再多告诉我们一些情报吧,这有助于我们的援助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