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说了很多,上至北风领恶劣的气候环境,下至雪漫城中糟糕的人文条件。
当然,也包括最近的那场瘟疫。
『黑血病』。有人说这是一场诅咒,是那些肮脏的贵族所做的事情招致了太多怨恨,才招致的天灾。
但它却最先向穷人们露出獠牙。
起初,无人在意它。不过是又几个倒在路边的流浪汉,每年冻毙于风雪的人数都比这要多。
然而,很快,更多人身上出现不详的征兆。他们或是无故流淌出几近黑色的鼻血,或是噩梦缠身,白日里则感到燥热与剧痛,严重者甚至意识模糊,高烧不断。
病症不一而同,但最终,他们统统都会走向同一个终点——死去,然后变成怪物。
据说,整片北风领,罹患『黑血病』而死去的人已有过百,而人们甚至尚未弄清它的传播方式。
修女把众人带到了一间杂物室,脸上露出难色:
“我不知道该不该带几位进去...你们都是重要的客人,万一感染了的话...”
“没问题,至少我没问题。”提露露转身望向其余伙伴,眼神坚定。
“我也没问题。”“嗯,我也是。”
...到底还是所有人一齐进来了,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拥挤。
杂物间的东西几乎被清空,成了一个临时的病房。
里面躺着一个可怜的女孩,从身体向胳膊处蔓延出瘢痕一样的青黑色印迹,宛如在衣服里藏着的邪恶触肢。
她似乎做着噩梦,手脚一个劲地乱蹬,双眼紧闭、神色痛苦。要不是身上捆着绳子,估计已经坠到小床下头去了。
说是床,其实只是些比较结实的杂物箱临时堆砌出来的,上面简单铺了层旧被褥。
“让您见笑了...”修女的眼中闪过愧疚,更多的则是希冀,“您看,这孩子的状况如何?”
早就耳闻圣女的治疗手段不同凡响,她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这可怜的小家伙能得到救赎。
提露露开启了灵视,她的眼瞳闪烁起金色,细细地凝视着那个孩童。
在神赐的视野中,一切周围的活物都蒙了层淡淡的金光,内里闪烁着灵魂亲和的颜色——
卡蒂是水蓝色的,修女是常人的纯白,但隐隐带着神圣而温和的金,这说明她很虔诚,过去的人生中至少有十年会经常祷告。女战士则是很淡的火红,这表明她在魔法上有天分,但眼下的实力并不高。
而姐姐、小苏那和那条龙...她不敢去看,尤其是后者。
但眼前这个孩子的灵魂状态很特殊...她那纯白色灵魂...与某种混乱的团块纠缠在了一起,有一部分已被同化成那种混沌的黑。
“说实话,很糟糕。”提露露闭上眼,再睁开时金瞳已不再闪烁,只是脸上带了抹惋惜,“她的灵魂被某种东西侵蚀了,状态不容乐观。”
修女的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没等她难过,提露露便说道:
“我试试看吧,你先出去一下。”
修女鞠了一躬,缓缓离开了杂物间。
等到关门声响起,她才开口问自家姐姐:“姐姐,怎么样?”
亚瑟拉从进门时便一直盯着那个孩子看。受到赐福的影响,她虽然无法像提露露那样施展灵视,但尚且能隐约看见灵魂的状态。
她看着那扭曲的团块,怎么都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正琢磨,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啊,怎么了?”她扬起脸问。
“姐姐,你能帮到她吗?我的神力不太行,那种力量太粗暴了,这样的小孩子受不了。”
“嗯,应该没问题,我试试。”
亚瑟拉摆出祈祷的姿势,低声吟诵起来。
很快,她身上开始泛起幽幽的绿光,宛如野蛮生长的春意,又像是某种邪异的...
绿光汇聚的触手蜿蜒爬向了躺在杂物上的小姑娘,与那些深色瘢痕纠集在一起。
“怎么看都不像好人...”艾杜雅小声吐槽道。
米苏那在后头敲她的衣裳,厚实的毛皮大衣发出沉闷的响声。
“怎么说话呢,欠治疗了是吧?”米苏那一扬小下巴,逗得女战士咯咯直乐:“是是...小祖宗。”
她们俩嬉闹的功夫,泛着幽光的触肢便已将那小姑娘缠了个遍。
它们深入灵体,触及了那一抹混沌——
“哗啦啦啦——”
是河流。
是湍急得、要将天地绞碎的河,是浓稠如墨、连月光都能吞噬的河。它盲目地奔流,没人能说清它是从哪片被遗忘的深渊涌来,又要把世间一切拖向怎样的终局。
溺水感轰然砸下。
亚瑟拉在黏稠的黑暗里沉浮,肺里残留的空气像被某种活物啃噬,每一次挣扎着探出水面喘息,都能尝到河水腐肉般的腥甜——
冰冷的绝望几乎攥碎心脏,皮肤却骤然陷进一种...怪异的温热。
漆黑的河里,流淌的不是水,是无数蠕动的、半透明的血肉。
它们贴着皮肤钻进来——顺着毛孔,往骨头里渗。暖意似活物的舌,轻轻舔舐着她的恐惧,把尖叫都泡得绵软。
她想逃,可四肢早已被这温热的 “河” 缠住,那些血肉纤维般的东西,正顺着指尖往血管里爬,每一寸都带着让人发昏的、上瘾的麻痒。
“咕嘟、咕嘟...啵。”气泡破裂,如腐尸低笑。
亚瑟拉的瞳孔猛地收缩——在离脸不到半臂的地方,有张 “人脸” 正从血肉之河里 “渗” 出来。
不,不能叫脸,那是五官的碎片被泡发、扭曲出来的怪诞拼图:眼球像肿胀的鱼卵浮在碎肉里,嘴唇黏糊糊地糊在肋骨形状的凸起上,那些本该属于人脸的碎块,正随着黑河的涌动,不断地分裂、重组,再分裂...
更恐怖的是,这样的 “人形” 不是一个。
整条河都是密密麻麻的、模糊的轮廓,它们在黑血般的河水里挤挤挨挨,像是被剥皮的亡魂,又像是从某个古老邪典里爬出来的活尸。
每一个轮廓里,都有破碎的五官在冒泡,每一道咕嘟声,都像是它们在发出不成人形的、讨要活物的呼唤……
这哪里是河?
这分明是某种巨大存在的 “体液”...那千万道被它吞掉的灵魂,正困在这永恒流动的温热的血肉牢笼里,发出永不止息的哀嚎与嘶叫呢!
这轮回的腐烂与重生的酷刑......
“咕嘟咕嘟——”
“啪。”米苏那一拍手掌,亚瑟拉倏地惊醒。
四周没有活尸,也没有黑水,空气并不腥甜,而是带着些熟悉的灰末味。
她仍在杂物室里,周围有伙伴,有人关切地看她。
“呼...”
她长出了一口气,转动有些不太舒服的眼珠,揉了揉太阳穴,道:
“怎么样了?成功了吗?”
“怎么反而是你在问?”提露露悄**地用胳膊肘杵了杵她,小声说,“你没事吧?”
亚瑟拉咬了咬嘴唇,刚想说自己没事,腰就被某个小家伙搂住了。
“是你救了我吗,姐姐!”
小姑娘比她还矮一截,估计也就十三四岁,瘦得皮包骨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家礼拜堂的孩子们大多如此,但看起来修女们并没有苛待孩子们的嫌疑...这也说明财政确实不容乐观。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又伸过来一双手,这回是直接搂在了脖子上。
软乎乎的身体贴了过来。
“姐姐、姐姐~我饿~”米苏那的声音在后脑勺响起,还故意装得嗲嗲的,叫她姐姐。
“...没大没小的。”亚瑟拉一拍小丫头的屁股,没好气道,“待会你去外面找食材,晚上我给你做。”
“好哦。”
“......”亡魂之河啊。亚瑟拉咀嚼着这部分信息,略有些烦恼。
倘若真的存在这样一条河,而『黑血病』又是这样宏大的流向在现实的投影...
那北风领恐怕要有大麻烦了。
还有之前『蜿龙』盗团的预言也是...说她会诞下龙之子什么的...那样荒谬的事情,最终也会如预言那般被践行吗?
她又想到那副血淋淋的光景...破腹而出的怪异龙类...真够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
明明小姑娘被成功救助了,她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想。
......
虽然是通过借助神力这种取巧的手段,但安娜的康复无疑是奇迹——她可是首例感染『黑血病』后活下来的患者!
几位修女都跑过来问候小安娜,同时也向提露露,哦不,是向“塞莉娜”表达了感激——功劳一如既往地算在了这个领头的大小姐身上,事实上,这也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提露露和修女们商讨着有关财政与孩子们的问题,而亚瑟拉就在礼拜堂的长椅上坐着。
卡洛莱娜坐在离提露露最近的角落里,龙人和女战士说有点事,先一步离开了。米苏那则是嚷嚷着要去打猎,一个人跑走了。
只有亚瑟拉坐在礼拜堂后排的长椅上,安静地思索着——
她在想怎么能让这里变得更好。
如果不借助那些伙伴...仅凭她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兜兜转转了一个月,尽管发生了很多,但她好像依然没有太多的成长。
她有某种预感...或者说,最近的事情给她带来了太多危机感——
她隐约意识到,她总要有孤身奋战的时候。
但愿那天到来之前,她能——
“你好,我可以坐你旁边吗?”略带不安的声音响起。
“?”亚瑟拉疑惑地歪了下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看起来刺刺的...跟修女顶嘴的小家伙。好像叫莉娜来着?
“啊,当然可以。”她说着,往旁边挪了挪。
小姑娘挤了进来,把她的书放在小桌上。
亚瑟拉注意到,那是一本由教团发行的标准版《法奥斯圣典》,边角已经微微发翘了,有的地方磨损严重。
翻开的那页涂涂画画,边沿用小字写了一些...似乎是诗歌?还是童谣?
还没等她看清,莉娜就慌乱地去遮。
“啊,请不要看...”她像是漏了气,和早上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截然相反。
“好的,我不看。”亚瑟拉微微笑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这没什么。”
“啊...圣女小姐也有吗?”莉娜的脸红红的,微微垂下头。
等等...她叫我什么?
“『圣女』?”
亚瑟拉张了张嘴巴:
“我不是——”
“我都看见了!杂物室的侧边墙上有个洞...”莉娜激动地小声说,“我看见您召唤出绿油油的触手...它们扒着安娜的身体,咻地一下钻进去,然后这样那样...哇的一下,病就好了!”
“好...”她哽了半天,才想出来那么个词儿,“好伟大!”
......先不说你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这哪点伟大了啊!
“咳咳...”亚瑟拉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学着自家妹妹,露出一副神棍样,“既然你都看到了,那也没办法。”
“但这都是主的旨意,不要声张,谁也不能说。”
“修女姐姐也不行...?”
“不行,这其中涉及到的隐秘很深,暴露出去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亚瑟拉一脸神秘,给小家伙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好...好吧。那我也告诉您一个秘密...”
她压低了声音:
“安娜病倒的头一天晚上...我们约好了去探险。”
“我...我那天因为写一些故事...不小心忘记了时间。”
“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一个钟,安娜也不见了,我还以为她是生气了躲着我...结果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眼中浮现出愧疚:
“第二天一早她才回来,芙莉德姐姐气得说教了半小时,结果当天晚上她就病倒了。”
一口气说完,小姑娘已经带了点哭腔,捂着脸啜泣道:
“都怪我...要是我跟着去的话,安娜她说不定就...”
亚瑟拉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没事的...如果你真的感到愧疚,去道歉就好了。”
“可...可是,她会原谅我吗?”小姑娘抬起头,泪眼汪汪。
礼拜堂的彩窗照不亮她的鬓发,影子里,翡翠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害怕与希冀。
那是胆怯而渴望得到谅解的,赎罪者的眼睛。
“一定会的,你们不是朋友吗?”
“如果她不原谅...那就安静地补偿她,等到她肯重新拥抱你的那一天。”
她安慰着眼前的小姑娘,忽然意识到有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填满她空洞的心脏。
无人看见的地方,她悄悄攥起了右拳。
先把脚踩进迷雾里吧。
山风不会等到画出地图才吹,河水不会等到算清流速才淌。此刻的每道脚印都是新的轨迹,至于终点是悬崖还是花海?
谁能在种子破土前,就断言它该长成橡树还是荆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