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拉从思绪中抽离,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她从卧室床上腾地坐了起来,决定不能这么下去。
她也要来一场独身一人的大冒险!
就从莉娜小姑娘给的线索开始!想到就做,她用蛛丝搓出一身方便运动的紫色短袍,套了个斗篷,拿起法杖就往外走。
虽然外面冷风阵阵,但萝丝的信徒可是不怕冷的!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卧室的门——
然后被堵在了墙上。
阿莱蒂亚俯视她、压制她,把她一步一步——逼向卧室的墙角。
“干,干什么?”亚瑟拉有点儿怕了,退无可退地缩在那儿,湖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无辜又可怜,耳朵根微微攀上红晕。
“你穿这样一身...是要去哪儿?”
蒂亚掀开她的兜帽,暴露出的金发与灰扑扑的斗篷形成鲜明的对比,尾稍又带点春意般的绿。
像是茂盛的花草,黄灿灿的花瓣底下是生机盎然的茎与叶。
这小花儿,是要不辞而别吗?
就因为几句话?
阿莱蒂亚感到躁动不安,一种根植在骨血里的狂乱在心间莫名翻涌。
偏偏这个时候——偏偏这个不合适的时候,她还要火上浇油。
“也、也不用非得支会你吧...”亚瑟拉鼓着脸说道。
她避开了龙人的视线,没来由地就是想嘴硬一把。
凭什么总是不理人,聊天的时候也总是她在说,尤其是两人独处的时候!
越想越气,感觉最近的阿莱蒂亚简直和之前不是一个人,那些风趣和体贴呢?她现在居然还这样逼问自己!
“让开一下,你挡到我了。”她轻轻一推,就要从龙人臂弯下钻走。
“......”
“咚——!”“咳呃...?!”
她被狠狠掼在墙上,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却令她感到窒息。
耳边是粗重的喘气声。
“哪儿也不准去。”
银色的鬓发就快蹭到女孩的锁骨,龙人咬着牙,几乎发了狠:
“给我待在这里!”
...她是怎么了?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亚瑟拉感到不可置信。
这个人、这条龙——阿莱蒂亚·雅黛,这个相识已有一个多月的好伙伴...居然对自己用了暴力?
因为什么?刚刚那句话吗...?还是方才的某种态度?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几乎宕机。
随后是反胃感。
她意识到,这是某种背叛...某种对信任的背叛。
明明说过要做家人的...家人之间,会做出这种事吗?
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就对她施暴...亚瑟拉的眼前浮现出某个丑陋的女人,指甲掐进皮肤的尖锐刺痛,与阿莱蒂亚此刻按在她肩头的力道重叠。
她第一次觉得龙人那副端正凌厉的五官有些狰狞。
...是不是家人最后都会变成那样?把她当成消耗品,又或者别的什么肆意使用的物件?
腹部一阵抽搐,她那可悲的思绪不自主地滑向某个极端,下一秒,更伤人的话便要脱口而出——
“你们在搞什么?”卡洛莱娜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
“虽然这事可能在我的份内之外,但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龙人便把她撞开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像急于逃离,只匆匆丢下这么一句,阿莱蒂亚便消失在了宅邸。
只留那可怜的姑娘被留在原地。
她颤抖的手指握上胸前的紫水晶吊坠,整个人一寸寸跌向了坚硬的地板。
掌心的触感仍旧如记忆中那样温润,却缓解不了浑身的刺痛。
信仰带来的体质,第一次败给了情感的冻伤。
她瑟缩成一团,冷得像是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
窗外,北风领的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冷风撞碎在窗户上,发出濒死前的悲鸣。
雪粒打在窗玻璃上,融出的水痕蜿蜒向下,渐渐聚成无声的眼泪,滚落。
......
“『亚兰戴尔』。”
“亚兰戴尔。”
“阿莱蒂亚·亚兰戴尔!”“轰隆隆隆——!”
雷鸣与怒涛炸响,苍穹与海洋咆哮。
无止境的狂风巨浪,金属的锈味与血液的甜腥。那便是阿莱蒂亚的童年。
龙星-伊格尼拉斯,万龙之始源,每条流向众星的血脉都梦寐归还的故乡...
...她的噩梦。
她诞生于龙神的膝下,却注定残缺,是成不了气候的废物。
彼时的龙星一片祥和,神明的威光无所能及,那众龙之主的一瞥,便能令一颗星星殒灭。
她看过星星坠落。很美,也很残酷。
文明不过是渺小的尘埃,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吹能飞几个星系,一踩便会彻底化为乌有。
龙神是无边无际的苍穹、是没有尽头的海洋...那她便是蝼蚁眼中的蝼蚁,是王座的边角,无人在意的一点污渍。
但有一天,神,陨落了。
天穹碎裂,海洋染红,无尽多的龙死去,即便是那样的神,也终于碎成了两块残躯。
阿莱蒂亚的姐姐吞噬了其中一块,那是她命中注定要蒙受的恩宠——只是这一切来的都太早。
太猝不及防。
阿泽瑞尔・提亚马忒斯(Azrael・Tiamathys)诞生了。
在仇恨中,同时也是在众龙的请愿里诞生。
其为守护苍穹的神,亦是雷霆海渊之母...是『裂空之喉』,又是那『万龙始源』。
如此冗长的名讳,却也还不够。
祂的伟力,不及那旧日之主的一半,不足以振兴即将彻底衰落的伊格尼拉斯。
龙星的复兴,谁来背负?新王的使命,谁来承担?
所有龙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了那个污渍...那个该死的仍旧苟活着的卑鄙之徒——
“阿莱蒂亚·亚兰戴尔!”姐姐的怒吼在天际彻响,几乎震破她脆弱的耳膜。
“你必须担起这份重则!族类的复兴,非你不可!”
龙一向如此。不如说,长生种族,一向如此——家族与同类的羁绊,在漫长的时光中镌刻得根深蒂固,宛如无形的枷锁,将所有人套牢。
可阿莱蒂亚打一开始就明白...族类的蓝图里,从没有她。
“哗啦啦——”锁链套在她身上,动一动都吃力。
星银铸就的链条捆缚住她的四肢,她被绑在光辉闪耀的水晶棺上,神格被强行塞进她的灵魂,母亲的血混着残肢灌入她的喉咙...
破碎的星星,味道是腥甜而令人反胃的。
往日尚且只是无视,但从那一天起,所有同族看她的目光都不同了。
厌弃、嫉妒、鄙夷、怨恨...什么样的眼神都有,唯独不会有人无视她。
她是新生的神,同时也是人造的工具,是希望的残骸垒砌出来的苍白建筑——每一块砖瓦里都嵌着母亲的骨灰。
于是她逃了。
背离亲族、背离使命、背离她最熟悉也最厌恶的,一逃就是几十个星历时。用艾科大陆的计法算...整整四千多年。
她走过无数土地,见证过文明的兴盛与衰落,目睹过星星们毁灭又新生。
而故乡的追猎永无止息。她屏退过『提亚马忒斯』的袭击,也曾身负重伤,垂死挣扎。
甚至有几次,那个该死的疯子...捕捉到了时空系坐标后,直接摧毁了整个文明!
她与同族、与昔日的手足早已反目,再不会有温情可言。而母亲早已死去,溶在她的血脉里。
她还剩什么呢?
那颗自私又卑鄙的心脏里...渐渐破出一个大洞。
漫长的星际之旅带给她加倍的孤独。
她不可能不想要有一个伴侣、或者伙伴的。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神...只不过是个制造出来的残次品。
想到这里,阿莱蒂亚自嘲地笑了笑,又灌下一杯酒。
酒液冲刷喉咙,却也洗不去随着腥甜泛上来的懊悔与纠结——
她都对那个小家伙做了什么...?
疏于照顾也就算了...她怎么还能伤害那姑娘呢?她看着酒杯,看着杯中残留的一点点倒影,只觉得里面的那个人格外生厌。
阿莱蒂亚,你就是个怪胎。她在心底里骂着。
回去之后,试着和她悄悄坦白吧...阿莱蒂亚露出难过的笑容,清爽的酒液在舌根微微发苦。
...一个相信独角兽,相信童话的小姑娘,她会相信这种疯话吗?相信她们的星星或将毁灭的诫言,相信一个外来的弱小神明?
她不知道。她只能先把自己灌得醉一点,好逃避那种对她而言很陌生的情绪。
“再来一杯。这次直接给我上红酒吧。”
故乡的血...龙星濒临毁灭时的余晖...也总好过那令人反胃的金色。
“拿你们店里最好的来。”她说。
“......”上好的鸡尾酒被一口喝干,昂贵的酒杯被“砰”地磕在桌上。旁边的调酒师看得心肝都跟着直颤。
他捂着胸口直喘气,窝在柜台边角龇牙咧嘴,又不敢说什么。
卢梭在这儿干了也有些年头了,从刚入行的愣头青能熬成附近一带小有名气的调酒师,识人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这客人一看就是惹不起的那种,再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拦着。
正当他想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小姐,您来了。”门口的酒保对着来人行礼,调酒师也立马站了起来,对着他的老主顾问好:
“德・维诺里斯小姐。”
来人金发碧眼,衣着华贵,妆容也恰到好处,一个优雅而自信的贵族小姐。
然而当龙人的尾巴扫到她的脚边时,她的表情立马就不淡定了。
还没等她开口,又是“咣当”一声,龙人将杯盏再次重重一砸:
“调酒师,快一点,下一杯。”
“哪里来的粗鲁家伙...”特瑞莎・德・维诺里斯横了她一眼,随后眼皮都没抬一下,“把她赶出去。”
...要是让亲爱的蒂娜大人看见了可不好,那会耽误她们之间的约会的。
她坐在吧台边,想着接下来的浪漫时光,很快又挂起微笑:“老样子,来两杯『玛格丽特』。”
她悠哉得仿佛这里是自己家一样。
实际上,这里的确是她家的产业——德・维诺里斯的酒庄,在整片法兰都享有盛誉,就连国王...噢不,就连死去的老国王都对她们家的酒赞不绝口。
而特瑞莎最自满的,莫过于她近些年新捣鼓出来的“调酒”。这位天然有着更敏锐味觉的贵族小姐,凭借她的天赋,可以说是开创出了时代的先河。
『玛格丽特』便是她的自信之作,取自暮锡纳的龙舌兰酒,与她们家出品的橙味酒结合,再来上一点柠檬汁...构成层次丰富、带有果香的清爽口味。
别人家的贵族小姐还只会卖弄皮相的年纪,她却早已熟谙家族产业,甚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进一步...她理当是有傲气的。
只不过...龙人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呵...小姐,你要赶我走?”
她一开口,室内的温度都好像冷了几度。
特瑞莎甚至怀疑是不是粗心的酒保忘记关门了,可他已经走到了龙人的身后,理应不会出现这样的疏忽。
“这位小姐,请您...”他用了请字,却并不恭敬。
于是下一秒,他倒在了地上。合眼前最后一秒,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竖瞳——金色,闪着光。
...发生什么了?特瑞莎没反应过来。
酒保低血糖晕倒了?还是他收了钱?总不能有人一瞪眼就把别人吓晕了吧?
沉默的空气里,门再度被推开,伴随微弱的响声,这一次,风雪真的刮了进来。
北风领的寒气沁不透她单薄的衣裙。黑发如夜色,礼裙铺成流淌的丝绸之河——瓦伦蒂娜踩着利落的高帮靴,踏过风雪而来。
她那紫水晶般的眸子里映出笑意,面容宛若镜中人偶般完美,轻易便能俘获少女的芳心。
“啊...蒂娜大人。”特瑞莎一下子又恢复了小猫般的姿态,憧憬地望向那道身影,眼中尽是钦慕与爱戴。
“翠丝,怎么了?”她招呼小猫一般抬抬手,那男爵家的小女儿、酒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便化身成小动物,投入了她的怀抱。
这便是北风领社交之花那玩弄人心的把戏。
“蒂娜大人...”被叫做翠丝的小猫蹭着瓦伦蒂娜的手,贪恋着哪怕片刻的温柔。
“嗯...”其实不需要她答话,瓦伦蒂娜也能猜出个大概,“你想赶走这位小姐?”
她笑了笑,一下子把翠丝迷住了。
“天呐...”这贵族小猫轻掩着嘴,“您怎么知道的...?”
瓦伦蒂娜笑而不语,倒是龙人发了话。
“还没好吗?都说了别让我等太久。”她醉醺醺地说着,从不起眼的斗篷里翻出两枚金币,拍在桌上。
“钱的话我有...”
调酒师露出为难的表情:“不是钱的问题——”
“让她喝吧,卢梭,看在我的面子上。”瓦伦蒂娜一边说着,一边引翠丝坐在了吧台前,离龙人不远的地方。
“好、好的...”调酒师卢梭流下冷汗,连领主女儿都答应了,就算自家大小姐不同意也不行啊...
卢梭的手法很熟练,两杯新调好的酒与一瓶红酒很快被摆了上来,但这位龙人显然没有领情的意思。
看着她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瓦伦蒂娜微笑着把自己的那杯也推了过去。
龙终于抬起了头,那慵懒的神色中透出一种显而易见的颓废——
但在那之下,瓦伦蒂娜敏锐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背离族群,独行于林间的野兽,要靠什么生存?
她松了松脖子上的颈带,转过去的脸上没有生气,只有人偶般的精致笑容:
“小姐,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