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北风如兽爪,撕扯着夜幕。
太阳早被铅灰色云层碾碎,残雪混着冰粒砸在鸢尾街的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寒风里,连魔法灯的光都冻得发颤,在积雪上投下扭曲的光晕——
而她们俩,一个裹着沾染雪水的斗篷,一个穿着露肩锦裙,像两柄插错位置的刀,突兀地楔进这冻僵的世界。
“所以,有事?” 阿莱蒂亚的声音从兜帽深处漏出,龙角在阴影里划出锐利的弧线。
她的靴底蹭着结冰的墙角,路灯将影子拉得细长,尾尖不耐烦地拍打身后的砖墙,每一下都溅起冰碴。
几片雪花落进瓦伦蒂娜裸露的颈窝,触及肌肤、缓缓融化。她依旧笑得温文,红宝石耳坠在风雪中晃出诡谲的光:
“我在想,龙鳞是否也会被北风吹出裂纹?”
她指尖轻拂过阿莱蒂亚斗篷边缘的冰棱:“告诉我,预言中的龙...白鸽坠落时的血,会溅成您故乡的星图吗?”
她笑得温文有礼,看起来和那些沉溺酒色的权贵们一般无二,阿莱蒂亚的竖瞳却在兜帽下猛地收缩,尾尖骤然停止了摆动。
“你知道多少。”
阿莱蒂亚深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喉咙,却镇压不住躁动的血液。亲族带给她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了。
“不。”
那千金微笑:
“我知道的并不多。”
“但我知道...答案会藏在谁的肚子里。”
她突然伸手扣住阿莱蒂亚的手腕。那看似纤弱的指尖竟传来铁钳般的力道,一双紫水晶眼眸在灯光下泛起幽蓝,像翻涌的海浪。
“若你想真正改变北风领的格局...就帮我策划一场——”
“谋杀。”
裹着暗流的视线一闪即逝,她转而又翻出无害的笑容,松开手,后退两步,微微提起裙角。
那上面繁复的红色花饰几乎要压塌了她的裙摆,风雪落在上面,淹没在那些血色当中。
“瓦伦蒂娜·德·莱因哈特。”她微微施礼,“我谨代表家族,向您问好。”
风雪突然加大,路灯 “滋啦” 一声爆出火花,在明暗交替的刹那,女子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
“来舞会找到我吧...”
她轻笑着,渐渐退到了路灯的影子里,那锦缎上的鸢尾花像是活了过来,却在风雪中张开暗色的花瓣。
“在那里,我将告诉您更多...关于星星,也关于...黑血病。”
......
呼——呼——
风雪,宛如不息的鬼哭,在天空中狂啸。
夜色,似是幽深的浓墨,欲要将人吞没。
亚瑟拉孤身站在城郊,眼前是一片废墟。
法杖的幽光在雪地上投出诡异的绿,照亮一小片区域。
这里看起来曾经是一座城堡,现在却早已遭到废弃,半边没入积雪,有的地方年久失修,已近坍塌。
奇怪的是,庭院中的积雪并不多,甚至还有座井也暴露出来,石砌的暗色与白雪鲜明地割裂着,通往城堡的门同样没有遭到掩盖。
——难不成这里还有人住?
她这样想着,姑且先走到了水井边上。
小心地抓住法杖,催动它发出更明亮的金光,她往里面一照——
嗯,里面有水,甚至还没有结冰。
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城堡上方,那漆黑一片的天空。
北风领的夜晚,看不见星星啊...
风依旧在耳畔吹刮着,她缓缓走向城堡的大门。
木质结构早已破损,门半开着,贴近外侧的地方有层薄雪,但没有脚印。
她越过门堂半寸厚的雪,拐过一道弯,城堡内部的光景才真正揭露了一角——
地上有很多碎石,或许曾是城堡的一部分,又或许不是,它们乱糟糟堆在地上,符合她对这种古旧建筑的刻板印象。
壁炉中的灰烬无人清理,几块没烧透的木材上刻着扭曲的符号,边沿凝着冻住的黑浆。上头本该挂着某种家族徽章的位置,如今沾染上了大片粘稠的液体,同样冻成暗褐色,像是凝固的血痂。
旁边的桌台上散落着几本旧账册,纸页被风雪泡得发胀,上面 “赈灾”“减税” 的字迹仍清晰可辨,却被人用炭笔胡乱涂画,成了咧嘴的鬼脸。
或许只是来这里探险的小孩子。亚瑟拉想道。以前在救济院里也常有这样的事,尤其是那些男孩子,经常喜欢跑到村镇附近的某些地方玩探秘游戏。
她环顾四周,除了几件旧物,没有再发现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只有西侧塔楼的破窗上,结出许多参差不齐的冰棱,像一柄柄倒悬的水晶匕首。
她于是迈向通往二楼的阶梯,熄灭了法杖上的光亮,摸着黑小心地往上爬去。
手指触到冷冰冰的阶梯,冻得生疼。她短暂地屏蔽了那一部分痛感,脚步不停,一点点沿着台阶摸索。
忽地,她摸到某种织物——应该是织物,它有些发硬,不知暴露在寒风中已过了多久。
亚瑟拉小心地驱动一点点光辉,借着幽暗的绿色,她看见一大片蜷曲的羽翼——
雪纺面料在低温下泛着青白,边缘已经脆化,几处绣线崩开的地方,露出底下更薄的里衬——像是用冰蚕丝织的,摸上去滑腻如脂。
它看起来绝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而更像是舞会回廊里用来衬托礼裙的装饰:边沿滚着极细的金丝边,下摆缝着几缕同色的蝉翼纱,动一动就能扬起细碎的光。
尽管亚瑟拉实际上没有去过舞会,见过的贵族也谈不上多...但她依旧能辨认出这块织物的华贵。
这斗篷的前襟别着一枚小巧的银扣,上面隐约能辨别出一条...衔着花的蛇。
她刚要催动法杖,看得更仔细些——
忽然,头顶响起脚步声,吓得她立马把最后那点光也藏了起来。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茫然的黑,她屏住呼吸,城堡里静得能听见远处呜咽的风。
“怪事...刚才还看见下面有绿光。”头顶...应该是阶梯出口的对角处,传来咕哝声。
接着是隐约的交谈:
“喂,陪我下去看看。”
“靠,要去你自己去!▉神▉鬼的...▉▉我啊...▉▉冷,我才不去。”
交谈只持续了一小会,很快又安静下来。亚瑟拉藏匿在阴影里,忍不住有些担忧。
看起来,这里真的有人住——
而且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
瓦伦蒂娜乘着马车,回到了侯爵府。天上看不见星星,仅一轮不甚明亮的残月,半隐在黑云中。
女仆才刚打开门,她就撞见了长兄的笑脸。
“瓦伦蒂娜...你回来得...有些迟了。”沙发上,衣着笔挺的男人摩挲着戒指,戒面刻着家族的花饰。
“嗯?你说特瑞莎么,只是女孩们的一点儿...小游戏。”她笑靥如花,“你不会介意的,对吗?”
“啊,又是那个男爵家的小女儿?瓦伦蒂娜...你应当懂得,身份有别...”
她的长兄严肃地说着,却忽然笑了:
“但...介意?噢,当然不,我亲爱的蒂娜。就像我很喜欢她们家的酒,你也理应拥抱自己的爱好,这是你的自由...”
他如是说着,却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最终背向厅堂中的枝形吊灯,让高挺鼻梁的附近多了些隐秘的阴影。
“只要不妨碍我们的计划...”他身子微倾,笑眯眯说着,好像真的很包容家人一样。
但瓦伦蒂娜知晓——
香烛的气味晕染不了他那夹带腥气的衣摆,再珍贵的红酒装在他的酒杯里...都会含着致命的毒。
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的亲生哥哥,正是她计划中最难缠的那一环,也是终将面对的一环...
她于是露出无害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紫水晶在灯光下映出纯净的颜色,她对兄长报以微笑。
“怎么会呢,哥哥...我向来是支持你们的呀?”
“做一只快乐的小鸟,有什么不好呢?”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崩坏,努力遮住自己真正的视线,努力遏制对天空的渴望...
只有这样,笼子里的金丝雀,才能得到机会。
...她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然后呕吐。
“哗啦啦——”水声冲走秽物,而她望着那雪色的砖石发呆。
里面的人表情陌生,嘴角微勾,翻出来的却是一种夹杂在狼狈与桀骜之间的嘲讽,犹如被逼入绝境的高傲野兽,哪怕头颅下一秒就要被斩下,也依旧昂着脖子。
——那不是她。
她是虚伪的、谦卑的、耽于玩乐的、流连于花丛的...
瓦伦蒂娜伸出手,轻轻触向那倒影,记忆中闪过孩提时代,父亲为这个家装上新的洗手池的光景。
那时的父亲昂首挺胸,神色自信又儒雅,比世间所有男人都高大。
他指挥着那些工作者,看他们搬运遥远地带运来的珍贵石材,切割、打磨...
在巨响中,在魔法的光辉里,一点点垒砌成华丽光鲜的模样。
那时候,瓦伦蒂娜觉得他真的很伟大,祖先的基业在十年间被他堆成高墙,家族的声望享誉整片法兰,连远来的商人与游客都赞不绝口...
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池中的影子,坚硬又冰冷,就像毗邻北风领的马尔基斯山上...那永不停息的风雪。
四周的一切都在融化、倾颓、轰然垮塌。
水池里翻涌出血,残肢的碎片在里面荡起波纹。头顶的吊灯垂下串联的眼珠,每一个瞳孔都挤满仇恨与恐慌。
宅邸顷刻间变为一片骸骨与血肉的炼狱。而她的裙摆、她脚下的地砖...破土而出的手臂蜂拥而来,要把她这恶魔的女儿拖下去、拖向那个它们所在的地方——
到地狱里去。
...家族的伟业由一条条人命铸就,而她喝进去、吃下肚的每一口,都是尸山上酿出的美酒、残肢熬煮出来的佳肴。
她掩着脸,一边呼吸,一边颤抖地低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笑着笑着,忽然抬起头,对上镜子里,那紫色的海洋。
毫无波澜,却藏着最汹涌的暗流。
“父亲...”
她的指腹碾过镜面,那笑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每一声都牵着肩膀发颤。
偏她还仰着头,睫毛上的湿痕被灯光照得发亮,像极了小时候他给她戴的、缀着碎钻的发饰。
“您听见过吗?这里面的声音。” 她的指节重重磕在雪色砖石上,回声闷得像棺材板在响,“您当年也上手打磨过...您说这是家族的基石,是荣耀的骨头...可如今每一块都在渗血啊。”
“那么多人在哭...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您把剩下的骨头,也一块一块敲碎了填进去?”
镜面的倒影忽然晃了晃,她看见自己的嘴唇还在动,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冷得夹带了风雪:
“再等等......就快了。”
她左手的指甲已然掐进掌心,紫水晶的光芒在颤抖的指尖碎成星子。
那笑容还挂在脸上,眼底却已经结了冰,冻着一片燃烧的火:
“您的罪孽,我的血脉,这屋子里的每道墙缝里藏着的哀嚎...要赎,就一起赎干净。”
“以家族的名义发誓。我会亲手,拆了这地狱。”
最后一个字落下去时,镜中人睫毛上的湿痕终于坠落,砸在冰冷的砖石上,碎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像滴进雪地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