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挤过窗沿,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茫然一片的黑暗里,亚瑟拉将手掌小心地探向怀中。
在斗篷里,藏着她的两只蜘蛛朋友。
手背传来轻微的触感,她等待两位朋友在上面站稳,才缓缓抽出手臂,悄悄地与它们交流。
从她依旧是人形的喉舌里溢出诡异的、螯肢摩擦的嘶嘶声。
这种能力她不愿在同伴的面前使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曾掌握。
归根结底,她都是萝丝最宠爱的信徒,即便不想承认,她也的确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了太远。
她朝着那两位朋友说:
“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想让楼上的两位先生睡一会儿。”
那两个不明身份的家伙守在离楼道很近的地方,假如就这么直接上去,十有八九会惊动他们。她不能冒这个险。
蜘蛛们欣然应允,它们似乎抬起了其中一只爪子,也许是在敬礼。
“不用那么客气,我的小主人。”“您的旨意就是萝丝的旨意,甘愿为您服务。”
亚瑟拉腼腆地笑了笑。
她的这些朋友们总是这样...只要一声令下,哪怕肝脑涂地也不会犹豫...真的很傻。
但她只是很心疼它们——它们真的拥有完整的意识吗?还是说,它们就如同那些邪教里的狂信徒一样,思想与灵魂早已被邪恶的存在玷污控制了?
她不太敢往深了想,只能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指尖垂下丝线,沿着台阶爬走。
等待的过程并不漫长,蜘蛛们离开了她的身体就开始稍稍变大,在保有隐匿性的同时,将行进的速度调整到了最快。
不过十几秒,就传来一声低吟。
“呃...”某个倒霉蛋摔在了地上,紧跟着,他的同伴也步了后尘。
亚瑟拉很快就顺着阶梯爬了上去。
但一上楼,她的心里便咯噔一下——
在两个盗贼装束的看守后面,有一扇小门,那看起来是个房间...而且门缝里正透出微光。
她的行事还是太草率了...甚至都还没判断出对方的数量与规模就贸然指派蜘蛛进行袭击——
万一她的行为引起了更多敌人的注意...那她隐秘行动的计划就全泡汤了,甚至可能会因为人数的差距落於下风。
下次得注意点才行了...她这么想着,就着法杖的微光,简单扒拉了下两个人的衣服。
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亚瑟拉只能跨过这两个被蜘蛛毒素弄昏过去的可怜虫,缓缓移向那扇可疑的门。
离得近了,她渐渐能分辨出那是一种火光,摇曳的金拥挤在门后,一小部分从门缝里流淌出来,手指凑近,还能感觉到隐隐有风在流动。
她小心地贴着门板,努力探听对面的动静。她的感官比一般人要灵敏——这也使得她格外讨厌巨响、与那些糟糕的气味。
透过那隔音不是特别好的门板,她听见——
“妈的,这破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一个嗓音粗粝的男人说着。
“老子真的是受够了,没完没了的风雪、每天只能围着火堆,两年了!我他妈是暮锡纳人,不是住在雪山脚下的土著,操!”他把盆罐踢到一边,发出一串响声。
“小点声吧你。”另一个人叹气道,“谁不是呢,永远是黑面包和汤,这法兰菜我都快吃吐了,也不见新的支援过来。下批物资什么时候发?”
“看开点吧,至少不用在密林里头整天斗得你死我活。”第三个人似乎比较冷静,他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削东西的声音,像是在用刀雕刻着什么。
“靠!可至少我在老家那儿能吃到肉!”“有蜘蛛肉,你吃吗?”
“我可去你吗的!等等,你不会是说上次那个大蜘蛛...”亚瑟拉听出他的语气带了一种惊恐。
“你他妈居然把那玩意放进汤里!?真**** **!”后面的全是一些骂骂咧咧的脏话,还夹杂她听不懂的语言。
亚瑟拉觉得是时候了,对面应该是三个人...只要让蜘蛛们解决掉两个,她再咒杀掉一个,就能轻松地结束这场战斗。
但就在她刚打算动作时——
“什么人!”嗖地一声,紧跟着便是“笃”地一下,短刃刺透门板,离亚瑟拉的太阳穴只差了半公分。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跟着往后一摔,屁股落了地,捂住嘴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呜!”短促的悲鸣。
更糟的是,她连法杖也没能握住,整根杖滚落出去,在安静的环境里发出清晰可辨的声音。
门的那边立马便没动静了——这也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暴露。
情况很糟,她当机立断,就地一滚捡起了法杖,紧跟着喉咙里发出蜘蛛的嘶嘶声,向她的伙伴们发号施令。
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两只接近小臂大小的蜘蛛...已然不见了。
来不及思索它们的踪迹。门板被一脚踹开,巨响中,站在最前面的蒙面人拔出上面插着的短剑,抬起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亚戈,你个疯货!把门踹坏了我们还得自己修!”后面的同伴不满地抱怨着,然而持着短剑的盗贼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他只是紧盯着眼前金发的小姑娘,一手提着短剑,另一手反握匕首。
“算了吧伙计。”站在最后面的那个拍了拍抱怨的同伴,“你看那货的眼神,又一个可怜虫要被开膛破肚了。”
他盯着那斗篷底下流淌出来的金发,和那纤细的脖颈,咂了咂嘴:
“哟,还是个姑娘...该不会,也是来玩儿侦探游戏的?”
“人渣...”亚瑟拉咕哝了一句。
盗贼们没听清,高喊道:“你说什么?”
“我说,人——”她的话没说完...
...匕首便先一步而至。
银光划破空气,割断几缕碎发。
亚瑟拉狼狈地翻身,斗篷被割裂了一角,刚想念诵祷词,短剑已然接踵而来,差一点便要扎穿她的喉咙。
两把尖刃一正一反,把没学过近身格斗的亚瑟拉逼得没有半点还手的机会。
亚瑟拉能感觉到,她已经用了全部的心神去闪躲了...对方却还游刃有余。
完全是场猫捉耗子的游戏。
她又一次试图拿法杖去格对方的匕首,却被那人轻巧地把杖给挑飞...她都来不及反应,便被缴了械。
法杖砸在台阶上,伴随脆响一路滚落,而她虎口发麻,已经彻底失去了施法的媒介。
蜘蛛们不在、祷告用不了...该怎么办?
心脏嗵嗵直跳,她仿佛能看见那人蒙着的脸上露出狞笑。
用不了两个回合,她就会倒在血泊里!
她心一横,索性在短剑再度刺来的时候——直接往上一撞!
“噗嗤——!”银光没入左腋,她用腋下死死夹住了刀刃,又以空着的右手生生抓住了挑向喉咙的匕首!
对方的神色猛然怔住,露出意料之中的反应。
而她忍着痛意,嘴里已经开始念诵那令人寒毛直竖的咒文——
“Aska...”她回忆着那些邪教徒所吟唱过的古怪音节,任凭鲜血在掌中肆意流淌。
仪式的匕首、罪人的血...条件已然齐备,只差——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啊,小姑娘?”“这小婊仔,看着娇滴滴的,动起手还挺狠。”
另外两人见势不妙,挥动魔杖,似乎是打算协助结束这场战斗。
影子与火,一个自脚下蜿蜒着,如游蛇般刺来;另一个则化成金红色的飞花,拖曳出长长的轨迹——
她赌对了。
“两个白痴!”亚戈破口大骂,直接一松手,丢了手里的两柄锋刃,逃向楼梯口。
火焰命中了亚瑟拉,影子的尖刃也几乎在同一秒里,扎穿了她的肾脏。
确切地说——是她主动抬起那流血的手,接住了火。
匕首仍旧被她握在手里,被烤得发亮。她高举流血的手臂,沐浴在火中,宛如书画里走出的圣徒。
鲜红的血被映成了淡金色,一滴、两滴,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而她的口中,正不断念诵着某段...相当熟悉的咒文。
“Aska...ear...thado...”那发音无比拗口,尾声已然超脱了人类的范畴,最后一道音节出口时,窗外陡然传来悠长的号角声——
不,那根本不是号角!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乐器,更像是某种巨型的软体动物...
...正在深水里排出一个硕大的泡泡。
亚戈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转角,但亚瑟拉似乎浑不在意。她的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僵在原地的恶徒,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重影。
那些重影都是扭曲的,仿佛隔着装满浑浊液体的玻璃在看世界。
...罪不容赦。她想。按照他们的那些说辞...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不,甚至在更早之前,他们便已经杀死了不止一个无辜的人。
罪人...理应遭受审判。不管用什么方式。
他们必须赎罪...必须...被清除。
...他们必须 『回归』。
斗篷已彻底焚成了灰烬,火焰令浅紫色的衣袍暴露出来,邪异又妖冶。领口的银色线条汇聚成八芒星,旋转着、渐渐拉长、逐渐抖动成闪烁磷光的触须,轻轻舔舐她挂在胸前的首饰。
——那深紫色的宝石,正散发出惑人的光芒,把她的身形扭曲成非人的形状。
两个盗贼打扮的人一瞬间流露出惊恐,如同目睹了世间最深沉的恐怖。
他们转过头,渴望逃离——渴望越过那道狭窄的门扉——渴望拥抱屋内的温暖的金光。
那是明亮的、安稳的、是不可被触及的...
但他们拥挤在了门外,如同两只试图钻进同一副壳的蜗牛。
两个成年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时通过那扇门的。
他们很快厮打起来,忘却了同伴的情谊、忘却了此刻的危急,仿佛没有什么比越过那道门更加重要的。
只有跨过它、躲起来...只有逃离那魔鬼的视线,他们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然后,他们融化了。
“咕嘟——啪”。
最开始是脚掌与小腿。血液躁动着,像是脱了缰的马,在血管里肆意奔驰。很快,它们便不止于这点渴望,它们涨破躯体、冲破皮肉,在空气中翻涌、滚动。
然后是大腿、腰部。内脏倏然迸裂,如同被瞬间加温过了头的鸡蛋,随着啪地一下,炸开成碎蛋花,在屋内安静的火光中被镀上层恬然的金色。
最后是头颅。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滚落到屋地上,还没来得及为越过门扉狂喜...彼此的眼珠便在视线中爆裂,在眼眶里轰然散成浓墨般的漆黑。
他们失明了,却能 “看见” 更多——墙壁里嵌着的密密麻麻的脸...地板下蠕动的、节肢状的根须...以及,在这一切之上的...那宏大的河流中游弋的巨物。
它正静悄悄地,窥伺着这个世界,窥伺这河床上的、小小的玻璃珠。
他们忍不住要尖叫、他们已经在尖叫了。
那些闻所未闻的骇人光景,比任何视觉都带来更深的苦痛,宛如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刺探他们的脑髓...可它们哪里还有脑髓?它们即将永远沉入那河流、汇入那巨洋,成为其微渺的一部分,在亘古不息的恶意之中恒久哀嚎...
......直到永远。
“你...你对他们做了什么...?”身后响起脚步声,被叫做亚戈的盗贼去而复返,拿着魔杖的手微微发抖。
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亚瑟拉歪了下头,颈椎发出 “咯吱” 的异响。
她的视野里,男人的周围环绕着一圈圈彩色的光晕,那是他生命能量正在逸散的模样——就像濒死的乌贼喷出的墨雾。
感觉有什么东西淌到了脸上,黏糊糊的。视线里蒙上的那一圈黑正愈发浑浊...这是什么?
她伸手擦了下脸,低头一看,是黑色的、某种五彩斑斓的黏液,隐隐还在冒着小泡。
...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踏步向前,随着她的脚步,盗贼竟然反而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是什么东西...别、别过来!”
他后退、后退,直到屋内细长的光影再也够不到他的脚尖——直到被彻底逼入黑暗冰冷的墙角——
直到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最后的武器。
魔杖滚落到脚边,这个曾经被同伴视为杀人魔的男人,要哭出来了。
鼻涕泡从蒙布下鼓出来,眼泪混着冷汗,坠落。
“啪嗒。”黏腻的响声。
他的后背顶在石头上,却没有感到半点安心——他感觉墙壁正在软化...像是变成了某种生物的食道、又或者消化器官,手指按在上面,立马便被吸住、向内吞噬。
“怪、怪物!”他嚎叫着,全然没有先前那种冷静沉着的样子,像得了失心疯。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亚瑟拉望向四周,到处都是安静恬然的夜色,炉火的毕剥声那么安稳...这里分明只有一个活物啊?
周围很暗很暗,她却能从对方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腰际缠绕的影刃、右手抓着的匕首、带血的燃烧手臂...
...以及正在滴淌出黑色黏液的眼眶。
不知为何,她的眼里正翻涌着某种黑色的液体,像永远也干不掉的墨水,像煮沸的烂泥浆,更像一条绵长绵长的、没有源头也没有归处的诅咒之河。
魂灵们在朝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招手,渴盼他们加入其中,成为又一个牺牲品...成为河流的一部分...
...合而为一。
恍惚间,她又听见水声流淌——忽远忽近,带着温暖、又绵密的感触。
像母亲的拥抱、像爱人的吮吻、像...
她一低头,方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块碎片,瘫在她的掌中。
一块正在蠕动的、血肉的残片,分不清是哪里的组织。
它叫什么来着...?
哦对,它的名字叫...
...亚戈。
远处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她清晰地 “听” 懂了那声音的含义:
欢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