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好了,小姐。”老布莱尔以放松的姿态趴在地上,任由那萝丝的宠儿握上它的两根触肢。
“那么,我要开始了,咳咳。”亚瑟拉有些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独立地试图进入某个生命的梦境。
事实上,借由与母神的联系,她可以窥探某个人的梦,或者说某一段记忆。
但她并不能做到像米苏那一样,在梦中肆意地扭曲和改写...而这也意味着——在梦境中遇到怪物与某些灾难,是很可怕的事。
除非对方有意地展开梦境给她看,否则这就是一个比较危险的举动。
她轻轻吟唱起祷词:“幻梦之主啊...借您的网指引归处,引您的民往那故土...”
“请令我们回归吧...丝线是道途,种子是灯塔,我们行于长路...”
她忽而松开了右手,从立在旁边正在发光的法杖上,抓住了一捧绿光。
娇艳的绿在五指间悄然流淌,坠地、激荡出浅紫色的雾气。
“掬一捧水,献给您,『母亲』。”最后一个辞藻以古语作结,拗口又晦涩,神圣又邪异。
而在尾音落地的瞬间,雾气凝聚的丝网,将她扯进了梦中。
溺水感。
猛地,坠入了深海,海水却是透明的、能看见上涌的一连串气泡。
亚瑟拉没有挣扎,而是任凭身上缠绕的丝线,将她拖向更深沉的所在——
坠入一场数十年前的风雪。
“唉,阿梅莉,你真的好傻...”男人枯坐在桌前,望着身前的漂亮女人。
他们的身影高大而模糊,只有色彩鲜艳。但亚瑟拉觉得那女人应该很美,因为接下来...
她绕过了书桌,走至男人的身旁,搂着他轻语:
“是啊...我当然不聪明,可你也一样傻...”
“我怎么能放弃一个我深爱着的男人呢?”
她说:
“亲爱的,我会陪着你...不管是陛下的冷落,还是马尔基斯山上的寒风...”
“...我们都会挺过去的。”
第一幕,也是故事的开头,起源于一个被排挤到世界边际的贵族。
他与相爱的妻子互相依偎着取暖,于这座破败的旧城堡里,面对大陆最苦涩的严寒。
而故事的第二幕,则讲述了他如何在这蛮荒的地方开拓。
他拥有引领民众的才能。
起初只是些被流放的罪人,当中也有无辜者,但更多的都是些败类。可男人很有手段,给了他们重来的机会,并帮助他们,重塑了自我。
尽管当中依旧有人改变不了本性,但面对着自己亲手开垦的土地,多数人都选择了重新生活,成为众多砖瓦中的一块。
亚瑟拉见证了这一切——
见证了人是怎样一点点,在空旷死寂的雪原上,建立出家园的。
他们从森林里运来木头,从马尔基斯山上的巨人遗址借来砖瓦,在千百年后,那些石头铸就了另一片城,属于人类的城——
雪漫,北风里巍然矗立的一个小小的奇迹。
但她也看到,男人一点点变老了,身材变得矮小又佝偻,到了后来,连他的妻子也不见了。
不,也不全是他变矮了,是布莱尔——布莱尔它长大了。
男人凑到它的面前,声音比起当年已沧桑了许多:
“呵呵...老伙计,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起来还是一样的精神。”
“我啊...要搬走了。”
男人说:
“我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莱因哈特家,也得搬到城镇里去。”
它发出不情愿的嘶嘶声,男人笑着安抚它。
“我知道、我知道...留你一个人在这城堡里,的确有些不人道...”
“但我也没什么办法...我总要离开的,就像阿梅莉离开我,我也注定离开你。”
男人扬起头,露出一个看不真切的笑容。
“树林里面分出两条路,方向相错。但谁说...在这之后,两条路不会有交汇的可能呢...”
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
“祝我们彼此好运,未来要是能再做朋友就好了。”
男人不知道,他许下了一个约定。
一个似乎不可能兑现的约定。
但老布莱尔愿意守着这个约定,永远。
...直到城堡的门被踹破,直到肮脏的邪教徒带着臭气闯进了这片圣地。
来探险的小孩子在账本上涂鸦,布莱尔可以当没看见——但是这群杂种居然敢在城堡里搭建古怪的祭坛?
躲在地窖门口的巨蛛很生气,它必要惩罚这群臭烘烘的蠢货。
它撞塌了搭到一半的石台,吞掉了整整两批来到这里的坏东西,亚瑟拉认出来其中有几个亚人。
他们会是从暮锡纳来的吗?
她尚未找出更多线索,第三批邪教徒便踹开了城堡的大门。
...只来了一个人。
一个妖媚的女人。
老布莱尔本来是看不清那么多细节的,它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只有动态的事物才比较明显——
但亚瑟拉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感受。
她太妖异了,几乎不像是人。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脱离了“人”这个范畴。
她慢腾腾地走到了老布莱尔面前,而它甚至不敢发起攻击。
“其实我不讨厌蜘蛛。”
女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勾引又带着冷意,像是诡异的阴风,让人寒毛直竖:
“你呢,安分一点儿...我呢,也管好下面的人...只是借住这个城堡而已,犯不着闹得太难看...”
“你说是不是呀?”
女人忽地一抬头,凭空对上了亚瑟拉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都觉得自己被看到了。
...这不可能!她浑身发凉,像是被兜头淋了盆冷水,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这里是布莱尔...是那个巨蛛的梦...一段记忆中的影像而已,这女人怎么可能真的看到她?
好在那似乎真的只是错觉,女人很快收回了视线,语调愈发寒气逼人:
“答复呢?”
老布莱尔没有说话,它也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它只是安静地退到了一边,拉长自己与那女人之间的距离——
直至消失在拐角。
布莱尔逃了。
它背离了约定,将这座城拱手让人。
它龟缩在地窖的门前,保卫它那所剩无几的,最后的一点儿可怜的尊严。
时间一晃就是好多天,邪教徒们来了多少趟,它都保持着不闻不问。
只为躲避那可怖的视线——
无数个夜晚,亚瑟拉都看见头顶闪过巨大的红色眼瞳,城堡那么大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投下视线,老布莱尔就在那深沉的恐惧中,伏于地面发抖。
像它这样大的巨蜘蛛,也有害怕的东西。
那存在只不过瞧了它一眼,便带来永久的梦魇。
可它会安分守己,不代表那些人也会。贪得无厌的人类,终于有一天找上了它。
它再次与那些人厮打在一块,而这一次,它受伤了。
它吞噬了其中为首的那个,却也被影刃与火击伤,后方的足肢更是被削掉了半只。
老布莱尔觉得自己简直是失败透顶,它打算躲起来...静候那女人到来,带给它无可逃避的死亡。
它爬回了地窖前,连网也懒得重新去织了。
它知晓自己再也看不到愿望实现的那一天了。那个约定,最终也没能...
它陷入消沉,只能伏在那儿,咀嚼着回忆的碎片。
思绪一遍遍倒带,它试图努力分辨清记忆中,那老主人的长相,试图记住他的面孔。
可是怎么也记不住。
一只蜘蛛,要怎么分辨出人的脸呢?
真可笑,哪怕老侯爵再度站在它的面前,它也认不出来吧?
“......”要是能变成人就好了。
不,哪怕只是拥有人的眼睛、只要能再看一眼老朋友的脸...
它记得许多许多年之前,在故乡的迷宫里,蜘蛛们说,有一位伟大的神,眷顾着它们这一族。
向祂许愿,就能拥有更强壮的身形、更锋利的螯牙、更猛烈的毒性。
如果真的有神...那么求求您——
我不要尖牙、也不要毒液...
...我只想再见老朋友一面。
头顶垂下了蛛丝,它听见有同类在呼唤它。
“哇,老前辈,你长得真够大的!”“我就说吧我就说吧!肯定在这儿!”
也许是它的愿望被听到了,也许神明真的足够怜悯它...那萝丝的宠儿,竟真的来了。
而且,近在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