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先别看,也先别听,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北风领的人,都知道不该来这儿。
如果你仍想活着离开,请立刻转头,不要说你来过。
而如果你执意要去...便请做好准备。
三,二,一......
故事,就此开始。
黑森林深处。
自马尔基斯的绝壁上刮下来的寒风,被尽数挡在了森林之外,仅能吹动些许干巴巴的枝丫,发出单调的响声。
地面覆了层薄雪,尤格在林间,独自蹒跚着脚步。
他早已忘记,为何要行走。
百年的时光,说长不算长,说短...却也不短。
对一个人来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很多,能当作信念、当作道标的东西,可以有千百万种。
可对一个怪物来说呢?
看看他腥臭的口腔里、丑陋又扭曲的长舌,看看他褴褛衣衫下、如同虫潮涌动的触肢,再看看他身上各处、那些外翻出来的利齿尖牙...
在教团内部,尤格的名号是『千口蠕行』。
一千张嘴,距离人类有多远呢?
尤格不知道,也无力去思考这些。
他那几百只脚的其中一只,掠过了一条冻死在雪地里的蛇。
下一秒,无需他的旨意,脚尖抽动,死蛇瞬间被拖进触肢的海洋。
“咯吱、咯吱...”
连骨头都被嚼碎,些许残渣吐出,伴随些许粘液,在雪地里滚出几道痕迹。
尤格没有在意,只是继续向前。
视线的尽头,林地里拓出一片空地,几个在白日里裹着一身黑布的人,正在举行某种仪式。
很古怪的仪式,他们是在朝拜什么吗?在这荒芜的鬼地方里?
他仍在向前,蠕行着越过最后一棵树木。触肢翻动身下的树根,连土壤里藏着的小虫都不肯放过。
咀嚼、吞咽,人也会做出相同的动作,他与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
...他永远饥饿着,并且饥不择食。
一个、两个...数过十七个人,他站在祭台上。
这时,他浑身猛然一颤,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了神——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每一个字、每一段记忆,都回来了!!
他为夜之国的主人而来,『千口蠕行』,为侍侍、侍奉祂而生!
“咚...咚...”心脏在狂跳。
他是祂座下最忠诚的使徒,是『福音』最赤诚的传播者!
赞美您!緹妲尼亚!赞美您!您的荣光如夜空般长存!您的骸之国度,必将成为万千生灵的归处!
“咚、咚、咚...”血液在奔流。
他几乎无法遏制地,发出渗人的动听的赞美的喜悦的狂笑,一张嘴歌颂着那播撒『福音』的主人,一张嘴猛地啃上自己的右手。
撕咬、咀嚼、吞咽。血肉的芬芳浸透不存在的鼻尖,他用味蕾也能远远嗅到那迷人的香——
还不够!还不够!
“给我...给我祭品!”他咆哮着,从祭台上一跃而下。
一位教徒被他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惨叫,便被咬破了喉咙。
“嗬...呃...”他艰难地挣扎着,死前最后望见的光景是自己横飞的血肉,以及被剖开的胸膛。
教徒们或是惊慌失措,或是带着狂热,却全都死在了这片空地,鲜血淋漓。
一场恐怖的临时献祭。
显然,『千口蠕行』,尤格,已经彻底疯了。
“......”树梢上,有人在哼歌。
声音断断续续,连成一段藏着哀伤的远东小调。
空地上,冷风呼啸,却也吹不散弥漫的血腥气,尤格在最后一具还未吃净的尸体上猛地抬头。
他撞见了一柄剑。
女子一身青绿长袍,鞋子与衣服尽是没见过的式样,正独自一人坐在光秃秃的树梢。
不去看她,她便宛如枝头的一簇绿叶,没什么稀奇的。
可若是看了...
『千口蠕行』捂住他的头,分明没有眼睛,却感到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扎他的眼珠。
女人哼罢那支小调,忽而自梢头一跃而下。
她乌发如墨,简单束在脑后,头戴一顶斗笠,没沾雪,底下透出来的褐瞳恹恹的,却藏着锐利,让人想到藏在鞘子里的剑。
她踩在空地上,脚下却既不沾雪,又碰不到那些鲜红,宛若不染纤尘的仙人。
只是这仙人,腰上却悬着个酒葫芦。
她抓起葫芦、拔了塞,只听得“啵”地一声响,酒液淋了一地。雪被化开,隐隐露出底下的枯枝与白骨。
“以酒当哭。”
“愿天下永无同袍相残之事。”
女子长长一叹,转而收好酒壶,五指探向腰间长剑。
刃未至,意先到。
尤格只觉浑身发凉——就在那女人握紧长剑的瞬间,他产生了身首分离的错觉。
她只孤身一人,那剑鞘里藏着的也不是魔杖。一个用着冷兵器的凡人,如何能是他这『半神』的对手?
他只当那是错觉,于是轻慢到连杖也不肯拿出。
他摆出扑击的姿态,身下的每一根触肢都蓄满了力道。
下一秒,他猛然一跃,脸孔上巨口大张,手心里的嘴巴也龇出尖牙。野兽的战法。
而那女子仍未有动作。失去了多余的五官,尤格反而看得见更多,在他的视野中,一切都放得很慢。
他能看清女人身后的枯叶,正以几乎静止的速度飘落。
他也能看见女人重心微沉、手中的剑缓缓挣脱了鞘。
一切都那么慢,他在由主赋予的全能感中,忍不住哀叹。
太慢了。
也许,根本不堪一击,这空地里马上就将又多出一个牺牲品、一个祭品。
诚如他所设想的——一只手臂飞了出去,落在雪地里,滚出一片血迹。
...有什么不对。『千口蠕行』扭头望了一眼,他的手臂只剩下了一只,右边破烂的袖管里空空荡荡,被切割齐整的衣摆边沿正随风起舞。
他的手臂呢?
他翻倒在地上,却仍在努力地回想——方才,他只见寒光倏然闪过,根本来不及看清,只听得“噌”地一声,两人之间相距尚有两米多远,他却觉着身上发轻。
女人只用了一剑。
冰冷又凌厉的一剑。快过绝壁吹来的北风、快过鞭子一样的雪粒...
...快过他所知晓的每一样事物。
尤格这才知晓...即便是『半神』,也有许多无能为力的事。
知晓之后,是恐惧。
倘若那一剑是奔着杀死他...他不敢想了。
就在此时,那清冷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凛冽过北风领的严冬,漫天风雪卷在她身侧,被扬成白茫茫的沙尘。
“你的命已被写进书册,注定是要死的。”
她一寸寸将剑刃归鞘,在清越而锋利的响声中,徐徐说道:
“是以,今日仅断你一臂,余下的日子里,好自为之罢。”
剑已合拢,穗子在她腰间摇摆,尤格看着女子转身,逐渐咬紧牙,露出一种介于不甘与愤怒之间的表情。
什么叫注定是要死的...他会活得比谁都久!他要永远侍奉着那夜之国的主人!永远!
“嗬嗬...”他笑了两声,旋即是吼叫,“我不会死、我不会死!你这个怪物!”
闻言,女子脚步未停,只轻笑着压低了斗笠。
“贪吃、嗜杀、难以自控...”
“在我看来,你才是十足的怪物。”
“无论你再怎么不甘...『怪物』都必将被钉死在文明的脚下。”
她的脚步渐行渐远,终于彻底隐没在漫天风雪里。一片呜呜然的风中,仅余她斗笠上的风铃声,与最后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话:
“结局早已注定。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
北风领,离侯爵府邸不远的宴会厅。
拐出了正厅,沿着走廊一路快步走到花园。
抬眼见四下无人,瓦伦蒂娜才总算松开了那提着的一口气。
她翻出怀里藏着的手镜,透过带着裂痕的镜面,审视自己。
这面具之下的脸,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好在,她也终于寻到了那宝贵的机会。
与那条龙见面的时间已经定好了,就在下个星期三。
“就快了...瓦伦蒂娜...就快了。”
她把破碎的手镜重新揣好,捂着胸口,靠在身后的廊柱上艰难地喘息。
像是拒绝在水中呼吸的鱼,在跃出水面时猛烈地翕张它的腮。
视线迷离间,她的视线好似穿越了风雪,望见了燃烧着的壁炉。
四面都是刺骨的冷风,她却感到了些暖意。
母亲就在她的身侧,仍在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
“瓦伦蒂娜...你做得很好,妈妈为你骄傲。”
她与母亲的幻影相拥,在那虚无缥缈又真切温柔着的爱意中,她的眼角落下泪滴。
“母亲...”
那滴泪,从风雪滚向从前,最终落到了2892的盛暑,家庭破碎的前一夜。
北风领没有热得夸张的太阳,也没有恼人的蝉鸣,她只在故事里听过那些。
只有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惹人生厌的寒风,和她那记忆中永远温暖的壁炉。
炉边的火焰毕剥地响着,她依偎在母亲的腿边,任由女人的指节磨蹭她脸颊上的绒毛。
倘若能再做那样一场梦...那该有多好。
“......”
“噼、啪。”木柴卧在壁炉里,发出一小节爆裂声。
屋子里,几个人坐在饭桌上,醉得一塌糊涂。
提露露带着头,说要喝点什么,艾杜雅和几个女仆就跟着起哄,非说要喝酒。
结果就是现在这幅样子,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
酒量最好的阿莱蒂亚和卡洛莱娜互相对视一眼,不由轻笑。
最先躺下的无疑是小亚瑟拉,这小姑娘根本没喝过什么酒,被她妹妹硬给灌了两口,还没五分钟就开始迷糊,说话也口齿不清的,说什么“你尊坏,让我喝、喝辣么多...”
那小脸红扑扑的样儿,真是讨人喜欢极了,阿莱蒂亚有好几次都想把她...咳咳,想把她抱进屋里,让她早点休息。
几个女仆喝醉了倒也是规规矩矩的,甚至有两个反而比平常还规矩了,坐得板板正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学生,在听教授讲课哩。
再之后就是提露露了——早几分钟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的,却还硬撑着要喝。
这会儿更是一拍桌子,说起了胡话。
“总是这样...”她说,“世界总是这样...既不温柔,也不公正,不像那些虚构的故事一样...充满和谐。”
她说的大概是刚到北风领的时候,看着那些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她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帮助他们。
阿莱蒂亚明白那种感受。或者说,那种情感于她而言,很是熟悉。
哪怕她是龙,是源自星外的存在,她也依旧会在有些时候体会到那种心脏被揪紧的感觉。
或许这种感觉无关乎种族、更无关血脉,仅仅只是生命对生命的惋惜。
“为什么会这样呢…”提露露叹息着说道。
“我也向神明问过类似的问题。”
“我问祂‘为何人世充满苦难?您不能帮帮他们吗?’祂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注视我。”
“但我想,我或许有了答案。”
她似乎是喝醉了,又仿佛只是借着酒劲在演说:
“神不会伸出援手,就连圣典都说【人生来当受苦难,这是试炼。】可是,比起神给的试炼,我们带给其他人的痛苦,要多得多。”
“战争,压迫,谋杀...我们总在伤害他人,仅仅因为肤色、种族甚至金币、食物。”
“我们逐渐习惯于这一切,甚至称这为优胜劣汰、丛林法则,为掠夺和偷窃冠以正当的名义。”
“可是,不应该这样啊...”这姑娘的演说到了低迷的时刻,她垂下头,好像在啜泣一样。
可很快,她一点点仰起头,透过那被酒气熏染的有些迷蒙的眼睛,阿莱蒂亚望见了一把火。
一向看人很准的龙人,从中感受到了些许熟悉——她在名为安德鲁·喀琉斯的男人身上见过那种火焰。
而它现在同样在提露露的身躯里,在她的眼瞳里、在她的心脏里,熊熊燃烧。
“我们之间的差异,不该是鱼肉他人的理由。恰恰相反,我们应该以此来连结彼此...用自己的长处去帮助别人。”
那姑娘仍在说着,语调愈发激昂起来:“我想做些什么,不是通过祈祷,而是靠我自己,做些什么。”
“我们有魔法,有神力,我们可以改变这被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法则!”
“不,就算没有魔法,没有神的庇佑,我也要做!”
真傻。她已经做了,不是吗?
龙人微笑着举杯:“敬你的理想一杯,这绝非羞辱或者轻蔑,你真心配得上『圣女』的名号。”
走到街道上,去听听,现在的北风领,哪里没有流传着关于教会的传闻?
所有人都知道——
是塞莉娜·克拉苏拯救了火盆街,拯救了那条街道上挣扎求生的人们。
她必将如她所说,带着北风领,走出这片风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