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北风颂歌 (part.4)

作者:小鸟的第一千万颗谷子 更新时间:2025/7/28 4:42:20 字数:3840

“我愿纵身跃入深渊,任由黑暗将我裹挟。”——《奥古斯特生平:孤独的殉道者》

马车摇晃,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侯爵懒懒倚在梦里,半眯着眼睛,拇指摩挲无名指上的指环。

...银色的罪恶之证。

他又能听到妻子在耳畔低语了。

“哪怕北风再冷,也不要——”

“不,亲爱的,让我去死好了。”男人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声音,他捂住额头,不知道第几次深深吸气。

“请让我去死...带着我的罪,带着我身上的血去死好了。”

“倘若我的尸骨能作民众的基石...我心甘情愿为了你,为了你们...”

指缝里,他的目光陡然停止了颤抖,一点点、变得坚定。

“不...我不会回头,绝不。”

“以家族的名义发誓。”奥古斯特·德·莱因哈特重新靠回了椅背,正了正乱掉的衣领,腰杆笔直。

马车依旧在摇晃。

梦还没有醒。

“......”

瓦伦蒂娜的判断没有失准。

她的父亲,奥古斯特回到家后,望向她的第一眼,是带有审视意味的。

她仍装作没看见,一如先前那样,为他端茶倒水。

“瓦伦蒂娜...”父亲在叫她,前调是略显沙哑和疲惫的旧唱片,下句已切回了往日那般低沉而优雅的古典乐,“你最近几次外出,是去做什么?”

“啊,父亲,您真的要问?”瓦伦蒂娜作出一副狡黠而有些害臊的小女儿姿态,眨眨眼道,“如果您真的想知道的话...就像往常那样,逗我可爱的姑娘们开心呀?”

侯爵的后话被生生噎了回去,叹了口气便道:

“或许是我多心了,不要玩儿得太过火就行。”

他已无力管束这些,就让蒂娜随心去吧。

瓦伦蒂娜奇怪地歪了下头,咕哝道:“真是奇怪,您不是都知道这些么?还是说...要我给您捏捏肩膀?您看起来有点累了。”

“不必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我只是打猎回来,有些疑神疑鬼的。你懂的,老猎人的职业病。”他打趣地笑笑,眉毛却还没拧开。

“那我走咯?”瓦伦蒂娜收拾好盘子,转身离开。

而就在她第三次迈出右脚的时候,侯爵叫住了她:

“啊,麻烦帮我把加比叫来,我找他商量些事。”

“好的父亲。”瓦伦蒂娜轻飘飘地应着,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渐渐绽放一抹真正狡黠的笑。

离开侯爵的书房,瓦伦蒂娜便直奔客厅。

加布里埃尔·德·莱因哈特,她的“杰出又年轻有为”的兄长,正端坐在客厅里,和他的朋友们聊着天。

瞧,他正吹嘘着自己跟父亲做过的大事呢...

...明明父亲把马车停在院子里,从后门走进来的时候都没看他一眼。

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包装成为父亲着想的好儿子、为父亲分忧的有用的儿子。那么努力、那么拼命...

噢,可怜的加布里埃尔啊...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这个家里,根本不会有所谓的亲子温情可言呢?

瓦伦蒂娜讽刺地想着,脸上却露出完美的微笑,甚至微微提裙行了个礼:“兄长,冒昧打扰你们的谈话...”

“父亲正在书房里等你呢,似乎是有事情要商量。”

呵呵...父亲的好“加比”,光是听到这句话,就坐不住了。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只来得及跟朋友们说声抱歉,便匆匆爬上楼,连乱掉的领结都忘了理。

他到底知不知道?

父亲喊他“加比”的时候,就像是在招呼一条狗。

瓦伦蒂娜同兄长的朋友们简单招呼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比如...给某条外邦来的贵族龙人,寄一张请柬。

......

一封信,被投递到了宅邸。火漆尚且完整,暗金蜡质泛着温润的光泽,角落鸢尾花纹的边缘压得极规整——花瓣弧度甚至带着对称的克制,不像常见贵族印鉴那样张扬,倒像用细巧的铜模慢工压成的。

信纸边缘裁得齐整,指尖触到纸面时能摸到极浅的布纹肌理,是北境才有的亚麻纸,比寻常信纸更挺括,却带着一点草木的淡香。

阿莱蒂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能用侯爵的私印、又敢冠上家族姓氏寄信的,除了那位与她在酒吧门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不会有第二个人。

她打了个响指,火苗燎开了漆印,这封有些正式的邀请函暴露出来,内容如下:

“尊敬的阿莱蒂亚・雅黛小姐:

见信安。

前日在西街的古董铺里,听店主说起一位‘能凭一枚旧胸针辨出三百年前工匠落款’的客人——他说您指尖拂过金属时,连氧化层的薄厚都能说得分毫不差。

我恰好藏有一枚祖父留下的珐琅鸢尾胸针,总觉得与您或许能聊上几句,这才斗胆寄信。

听闻您上月中旬抵达本地,本该早来拜访,只是莱因哈特家的舞会在即,府里琐事缠身,倒显得失礼了。

本周六晚八点,庄园的舞会将预留一间临湖的休息室,壁炉会烧着松木。若您不介意与陌生人共处片刻,或许可以赏光?不必在意舞会的繁文缛节,毕竟比起应酬,我更想听听您对那枚胸针的看法。”

呵呵...真会说,不必在意舞会?胸针和古董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看起来...莱因哈特家的小姐远不如传闻中那样不学无术。

那就去一趟好了——看看她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阿莱蒂亚将邀请函收好,合上门,返回了屋内。

客厅里,亚瑟拉正帮另一个姑娘看诊,见她回来,扭过头问道,“是谁来了?”

“一封信而已,邀我去舞会。”

旁边的女患者闻言咬了下嘴唇,眉毛跟着一跳,却什么都没说。

“又是舞会啊...蒂亚,你这样我可要吃醋了。”小亚瑟拉瘪起嘴,“带苹果派也哄不好喔?”

阿莱蒂亚轻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上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怎么,吃腻了?那就多带点别的,或者你干脆跟我一块儿怎么样?”

“啊...?我吗?”亚瑟拉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当然,你的工坊现在也算是名声大噪了,要不了多久,全北风领都会知道『暖针小筑』的大名。让那些贵族们提前认识认识我们的店长小姐,这有什么不好的?”蒂亚一边说,一边去捏她的小脸蛋。

嗯,手感真好。

亚瑟拉被夸得直傻乐,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样的话,雪漫的穷人们就再也不必有后患了,她能挣到好多的钱,然后给他们提供食物和保暖的衣服。

“啊,不对不对...哪有那么快,蒂亚你又骗我!”

“是真的。”阿莱蒂亚浮了浮嘴角,“兴许是在卢赛特有哪位大贵族帮我们做宣传吧,总之反响不错。”

“说起来,你的小课堂最近怎么样?”

“还好啦...有很多人愿意跟着我们学,不过桌子椅子之类的不太够,提露露的土魔法严重偏科,捏出来的椅子总是歪歪扭扭的。”

“噗,那她一定又急又气,那个‘小圣女’最喜欢逼着自己了。”

“是啊...最开始那天她在棚子里死磕了一整宿,第二天我去火盆街一看——新搭的棚子里堆满了坏椅子,乱七八糟的,她还坐在旮旯里灰头土脸地冲我傻乐...”

“呵啊...”亚瑟拉说到这儿,打了个呵欠,“不说了,我还得给这位姐姐看病呢。”

阿莱蒂亚看着她转身给患者搭脉的背影,忽然开口:“对了,你妹妹昨天托人送了罐蜂蜜过来,我放在厨房了,你晚上泡点水喝——最近总熬夜,声音都有点哑了。”

“我回房间了,有什么事叫我。”她说完,便踩着拖鞋,走向了里屋。

其实亚瑟拉有好多好多事想和蒂亚说。

像是觉得自己教不好那些人呐,怕自己治不好有些病患啊,还有很想她、希望她每天都能陪在自己身边呀...

她没说在新搭的棚子里上课,面对有些提问自己会支支吾吾,急得团团转。

也没说在治病的时候,看到某些幻象会吓得睡不好觉。

更没说有时候看到龙人的背影,她就心里坠坠发疼。

总不是时候呀...

她真的很想靠自己做成点什么事——她想亲自教出第一批好徒弟,看着他们在养殖魔物或者炒菜上能摸出些门道。

想让北风领所有得了『黑血病』的人,都知道找她来治疗。

等到她足够出色了...是不是就能有勇气和权利,去向那条龙伸出手...说一声——

“请留在我身边。”

......

“医生?”身旁的女性叫了她一下。

“啊,又走神了,抱歉。”亚瑟拉抬起头,有些慌张地对上熟悉的浅青色眼睛。

属于伊莱娜的眼睛。

坐在亚瑟拉身边的,是名叫伊莱娜·怀恩的女性,据她所说,自己是某个贵族的私生女,与父亲偶有往来。

她们家住在西街,与火盆街并不接壤,供水也同鸢尾街一样,是通过马尔基斯山。

这也就是说...除了地下河,还有其他污染源。

并且,伊莱娜身上的病情还要更加严重,仿佛『黑血病』也存在等级之分:在火盆街蔓延的那种初期症状并不明显,也许仅仅只是噩梦,又或者略感不适——这对贫民们来说实在再寻常不过,是以也经常被忽视。

在这种情况里,要等到真正病倒,至少也得一个星期的时间,而在那之后,仍有数天的抢救时间。

可伊莱娜却不一样——她在和父亲的最后一次会面当晚,便直接一睡不醒,从第二天母亲意识到不对,四处求医,再到第二天的夜里,近乎性命垂危...从感染到发病、死亡,不超过36小时,完全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为什么同一种病症,临床表现却相差如此之多?

亚瑟拉尚且没有找出答案,但她有种预感:真相离她,已经很近了。

“伊莱娜小姐,请闭上眼睛。”她轻轻说着,手掌上泛起莹莹绿光。

她将再一次,潜入这位小姐的梦境,去一窥...那真相的只言片语。

“哗————”河水,在奔流。

“唳——!”漆黑的鸟儿,掠过河流上空,却在下一秒被捕获。

坠下,被浪涛撕扯成碎块,沉没。

“这很残忍吗?”她听见有个声音在问。

紧跟着,另一个声音答道:“不,这是法则的一角,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掠夺是本能。”第三个声音。

“生命是灾厄。”

千千万万道声音响起,诉说着同一个鲜明到狰狞的事实——

“『我们』,就是灾厄。”

无数道影子,投身于河流,渐渐壮大成这汹涌的浪涛。

这无可阻挡的浪涛,这永远奔流着的——

『无光之河』。

“......”

“啊。”亚瑟拉清醒过来——没有惊愕,没有深呼吸,她只是从一个平静的状态,到另一个稍微有点不平静的状态。

“怎么了,亚瑟拉小姐?”伊莱娜用那浅青色的眸子关切地看向她。

“没什么...我们聊到哪儿了?”亚瑟拉扶着额头,感觉什么地方怪怪的。

她敏锐的鼻子突然闻到一股水腥气——不是河流的腥,是浸了很久的布料发潮的腥。

明明坐在干燥的房间里,却觉得后颈有点凉,像有水流过。

“我们聊到了接下来的计划,您说要带我去教火盆街的朋友们手工活,您还记得吗?”伊莱娜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口。

她的指甲修剪得极整齐,却在指腹靠近指甲缝的地方,有一点极淡的青黑色,像被墨水浸过,又像……血管透出的颜色。

“啊,记得记得...”她努努力,还能隐约找回一点儿关于这部分的记忆。

只是...依然有什么不对劲。

...她们真的聊了那么多吗?

她抬起眼皮,隐约看见伊莱娜的喉咙在滚动。

像是吞咽,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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