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做夜之国的第一块基石,撑起一切罪孽、铺就通往天国的路。”——《奥古斯特生平:孤独的殉道者》
九月的第一个礼拜六,在愈发暴烈的寒潮中到来了。
这天早上,亚瑟拉依旧早起,如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那样,哼着歌,推开了宅邸的大门,踏上去往放浪者之家的路。
北风掀动她的衣袍,斗篷连带着底下的衣衫,全都被吹刮得猎猎作响。
往常,孩子们起的也同她一样早,有时会聚在棚子外头打雪仗,又或者围成几伙堆雪人。
那里面也有几笔是她的手艺——像是切剩的胡萝卜头儿做的鼻子啦,旧纽扣做的眼睛啦...有那么两回,同伴就立在孩子们旁边,看着她笑。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时候的丝丝凉意,她想了一路,却在棚子外头住了脚。
前面围着一些人,孩子们攥着冻红的拳头,大人们抿着嘴往脚边瞥,没人说话。
视线于是越过人群,渐渐将那一切纳入了双眼——
雪地里炸开一大片暗色,颜料似凝结的血。胡萝卜头掉在地上,旧纽扣飞到了不止哪儿去...
那胖嘟嘟的身躯四分五裂,原本拍实的雪块如今碎成了渣,混着泥和冰碴,剩下的只有残破的轮廓。
九月五日。雪人们死在了这天的清晨。
冷风灌透衣领,冰针一样扎在后颈。
她猛然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的瞬间,目光越过漫天风雪——
一片阴霾,正一点一点,将这座北境的小城、缓缓包裹。
......
鸢尾街,贵族宅邸。
窗外,云杉被不息的寒风压弯了腰,时不时便簌簌抖下些雪来,似老人垂暮的叹息。
瓦伦蒂娜就懒懒卧在沙发的一角,如某种高贵的猫科动物,眯缝着她的双眼。
不远处便是炉火、是桌上摆满的点心和热茶,那些贵族小姐和夫人们围在她手边,喵喵叫着,一声又一声。
这里属于一位子爵夫人,她的丈夫也算是侯爵身边的红人,短短几年时间,连这里的墙纸都换成了烫金的。
一圈又一圈,繁复的金色花纹盘绕在墙壁上,织成精致又宽敞的笼子。
明明身处这样的笼中,这群小猫儿的脸上却还挂满笑容。
继续继续——喝着甜丝丝的茶,用掺了蜜糖的话来讨她的欢心。
只因侯爵是她的父亲。
女人们吐气如兰,毫不介意地展露她们婀娜的躯体。华丽的一件件布料底下,白花花的像是毛发,又像是内脏外裹着的脂膏——白得发腻,没什么筋骨。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姑娘们的闲话,终于在聊到火盆街的流言时,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
“前几天,这事儿刚刚兴起的时候,我就听见父亲说过...”
“有些盟友靠不住,得找些更可靠的力量。”
这话说出来,姑娘们一下子惊住了,有几个甚至花容失色——来这儿的人,多是家里头暗中和侯爵有所牵扯的。
主子要变卦,怎么能不怕。
哪怕她们很快用别的话题掩盖过去...瓦伦蒂娜也知道。
种子,已经播下了。
茶盏碰在银托盘上的轻响,比刚才碎了半拍。
有个穿水蓝裙的姑娘捏着蕾丝手帕,帕角在膝头卷出三道褶子,指尖抖得像是受了寒——瓦伦蒂娜记得那姑娘,她父亲上周刚从侯爵府领了批军械。
瓦伦蒂娜端起茶杯,杯沿的金边映在她眼底,像把没出鞘的刀。
她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雪粒子被风斜斜砸过来,在窗格间晕开细小的花纹,像极了那些姑娘们刚才强装镇定的笑。
“说起来,” 坐在最外侧的卡米伊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尖了些,“前几日我母亲还说,城西的纺织厂新到了批天鹅绒,镶银线的,配明年的春裙正好——”
没人接话。天鹅绒的软,压不住刚才那句 “可靠的力量”。
瓦伦蒂娜呷了口茶,茶里的蜜糖早化了,却没什么甜味——这些人总以为,用华服、闲话、甚至家里的 “牵扯” 就能织成安全的网...
...却忘了网的绳,攥在谁手里。
有个姑娘的怀表 “咔哒” 响了一声,她慌忙按住,像怕那声音泄露了心跳。
直到这时,瓦伦蒂娜才终于抬眼,扫过她们低垂的眼睫、紧绷的肩颈——这些 “小猫儿” 刚才还在为她的一句话摇尾,此刻尾巴尖儿已经悄悄夹了起来。
她忽然笑了笑,很轻,像窗外的雪落在松针上:“不过是父亲随口一提的闲话,你们倒当真了。”
这话像块糖,扔回那群紧绷的人里。有人立刻松了口气,连说 “是我们多心”,卡米伊甚至拍了拍胸口,鬓边的珍珠流苏晃了晃。
但瓦伦蒂娜看见,她捏着茶杯的指节,还泛着白呢。
炉火跳了跳,把墙上的金色花纹投在地上,像圈不断收缩的影子。她放下茶杯,起身时裙摆扫过地毯,没带起一点声音。
“雪好像小些了,” 她望向窗外,“我该回去了,晚上还有场舞会。”
姑娘们连忙起身相送,簇拥着她往楼梯走。
经过走廊时,壁灯的光落在她们脸上,有人还在小声说 “刚才真是吓一跳”,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快——但没人再提 “火盆街的流言”,也没人敢问 “更可靠的力量” 是什么。
瓦伦蒂娜的指尖抚过楼梯扶手上的雕花,冰凉的木头触感里,像能摸到那些悄悄生根的种子。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今晚之后,这些 “小猫儿” 回到家,总会对着父亲或兄长,小心翼翼地提起那句 “闲话”。
而风雪压着云杉的声,就像在给这场无声的蔓延,打着拍子。
她坐上了马车,顺从地自这间笼子,被载向另一间——
分明像是被豢养的动物,眼底里却正烧着一团没被看见的火。
“......”
马车摇晃,在同一片风雪之下,亚瑟拉坐在车厢内,身子端得有些局促。
她一席深灰绿的羊毛长裙,袖口收得利落,米白丝线绣出三两颗半融的雪粒,裙摆垂坠却不拖沓。内里是亚麻底衬,外搭丝织的浅色短斗篷,边沿是白毛的滚边。
领口是简洁的方领,露出颈间一条细银链,缀着神秘的紫色水晶。
再往下,深棕色的麂皮短靴上,露出一小截白净的小腿——
龙人还没来得及细瞧,小姑娘便把身子蜷了起来,干净的鞋底干脆抵在座位上,整个人抱成一团儿。
“要去舞会啊...”她咕哝着,半张脸藏在膝盖后头,打理好的金色刘海下,只露一双眼睛,畏畏缩缩地瞧。
在她对面,阿莱蒂亚一身黑调——黑礼裙、黑颈带、黑手套。
龙尾已被收了起来,藏起一半的异族特质,她却依旧那么迷人。
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露背的线条上——黑裙像溶化的夜色,将那片肌肤衬得似是落了月光,连风雪拍打车厢的声响,都成了这副景象的背景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了绞灰绿的裙摆,丝线织就的雪粒蹭过指腹,有点糙。先前被风掀动过的斗篷边角还未抚平,白毛滚边沾了点雪沫,此刻正蔫蔫地贴在手腕上,像是被滞留在岸的鱼。
“舞会...”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快被车轮碾雪的咯吱声吞掉。
视线往下滑,便撞见那美丽身影暴露在外的半截小臂,肌肤白得像刚剥壳的杏仁。
再往下,是深蓝腰带上暗金色的搭扣,在昏暗里闪着克制的光。
忽然就觉得颈间的银链有点沉。
亚瑟拉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指尖快要触到怀里那颗紫水晶时,又猛地蜷回来,攥成拳抵在膝头。阿莱蒂亚正在用指尖轻轻叩着膝盖,目光掠上车窗外衣冠楚楚的某位贵族。
而她的指节硌着羊毛裙的纹理,粗粝感顺着骨头直往心里钻。
她该也穿得那样...亮堂些的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像按灭一小簇怕被人看见的火苗。
脸颊有点烫,她赶紧把下巴往膝盖里埋得更深,金色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底那点说不清的涩。
阿莱蒂亚这样的人,就该是舞会里最闪耀的那一个。亚瑟拉想。
她是暗夜里自己发光的星。
不,连星星都天然该臣服在她的裙下,拱卫着冷淡而高贵的她——就像此刻她裙摆边沿绣着的那些银色星子一样。
而她呢?她低头瞥了眼自己的麂皮靴,靴口沾着的雪水已经洇出一小片深色,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车厢猛地晃了一下,她差点撞到头,慌忙伸手去扶座位,却在抬眼时对上阿莱蒂亚看过来的目光。
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像盛着熔金的深潭,竖瞳细得像刀削的光刃,藏在鎏金般的眼底,望过去时,竟比墨色更沉,深不见底。
再往上一截,头顶的龙角在车内的灯光下晕上层若隐若现的光晕,一如最开始那天,在酒馆里她所见到的那样。
神秘而惹人注目。
亚瑟拉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重新抱好膝盖,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乱——
原来有些情绪,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只知道它像车窗外的风雪,缠缠绵绵地裹过来,让人喘不上气。
“......”马车静悄悄地摇晃,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行驶着,一路奔向此行的终点。
——风云汇集之所,德·莱因哈特家的府邸。
车流排成了长龙,连进门的这步都能成为一道坎。
管家带着人逐个检阅着邀请函,有的马车里钻下来侍女或者男仆,有的则是由车夫代为转呈。
还有那么几辆马车...窘迫的主人家站在车外,于冷风中裹紧自己的衣衫,早早地立在一旁。
管家温和而严肃地审查过每一批到访的宾客,时间悄悄流逝,就快轮到她们了。
胸脯底下,心脏像要提到嗓子眼儿。亚瑟拉几乎不敢看外头了,早早就把视线收回,避免被人当成没见识的平民赶出去。
而看到她这一路上愈发紧绷的样子,阿莱蒂亚忽地笑了。
她一笑,亚瑟拉就感觉身上一轻,像是什么都忘了。
恍如冰山开化,又似一夜花开。
好像许久不见那人这样的笑了,外面分明是冰天雪地,她竟听到草木抽芽——
窸窸窣窣的,那是龙人在撩拨她黄金色的刘海。
“不用怕的,我在。”
是不小心的吗?指尖忽而触上了额头,带着壁炉的余温,比热汤更暖、比教堂的圣光更纯净。
她猛地抬起眼,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像是触动了某种隐秘的连结,她这才讶异地察觉——龙人也同样在望着她。
她记起从某本不太光明正大的书上读到过的一句:“情人之间,有一千种传递爱的方法,有时只要眨眨眼。”
那本书她只看了这么一句话,便丢到了一旁,可此时此刻,不知怎地,竟又想了起来。
她们算什么呢?像火盆街那些搭伙过日子的男女?还是像亚瑟拉教孩子们读的故事里,说要‘共赴生死’的人?她乱糟糟地想着,耳朵和脸都好烫、脑子里什么东西闹得嗡嗡响。
车窗外静悄悄的,听不见积雪被踩踏碾过的咯吱声,像是世界只余她们两个。
胸腔里,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渐渐震耳欲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