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众生，归于永恒——在祂的国。”——《奥古斯特生平：孤独的殉道者》
时间追溯到半天前。
侯爵府内，瓦伦蒂娜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笔尖飞动。
门窗必要锁好、帘子也一定要密不透光，屋内徒留一盏壁灯，供给最低限度的光源。
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这一切的周密。
路线图已被照着脑海里的印象画好，她将最后一笔潦草地写完，反复吹干纸页上的墨迹，而后翻转过来——
将地图的每处细节都重新进行最后一次比对。
确认一切无误，她仍没松气，仅仅只是靠在椅背上、以稍微放松了一分的姿态，将这页纸封装。
包在一张粉红色的信封内。
熟悉侯爵千金的人都知道，瓦伦蒂娜·德·莱茵哈特是个顶喜欢和各家小姐们玩乐的姑娘，她每个月要寄上百封这样的信——
哪有人天天查她？
她将那封信混在了众多近乎一模一样的信件当中，捧着袋子，缓缓走出了府邸。
直到将袋子交给了她熟悉的邮差，瓦伦蒂娜才总算舒坦些。
她立在马车边，呵出一口白气。
“白印花的要等到第三封派送，最好快一点儿。”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
“保罗，好好干，我们就快解放了。”
她说完，还不等邮差应声，便转身奔赴小姐们的茶会了。
风雪中，她的长发被掩在贝雷帽与斗篷之间，像苍茫雪地里突兀的一点浓墨。
她没察觉到——暗地里，有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在注视。
......
“呼——！”短促的风声，伴随孩童的跑动，短暂地扰乱了『放浪者之家』的秩序。
“跑什么跑，跌倒了怎么办。”离得近的几个大人带着关心地批评道。
“我赶着送信！”小男孩嚷嚷着，没管他们就往里蹿。
故事上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当英雄就不能在意别人的眼光！
男孩一溜烟儿就蹿没了影，几个大人拿他没什么办法，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也就作罢。
没人会知道这封信能带来什么，正如艾杜雅不知道她的下一瓶酒会是什么味儿。
女战士正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和旁边的几人侃大山。
男孩带着信，扑通一声半跪在她后头，大喊道：
“禀、禀报！”
艾杜雅愣了一下，转过头一看——是那个平常老看话本子的小豆丁。
她清了清嗓子，配合地演道：“何事啊？”
“回殿下，臣得急书一封，说是要找我们这儿最厉害的那个！”
好家伙，演得还挺起劲儿。艾杜雅挑了挑眉毛：“呈上来罢。”
旁边几个大人都在那儿捂着嘴或者肚子狂笑，只有艾杜雅的脸色愈发凝重。
“哈哈哈哈，什么情况啊殿下？”“你还别说，演的还怪像的...”
她没回话，反而是将信一收，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她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干，木桶杯落在桌上，嗒的一声响。
将弯刀留在火堆里，她三两步取走了放在一旁新买没多久的剑，将之系在了腰间。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着目送她、看她一步步迈至门前——
推开门的瞬间，风猛地灌进来，将她火红一片的马尾扬成了旗帜，衣衫猎猎，在每个火盆街平民胸中激荡。
“......”
艾杜雅·苏耳彻，带着她的王冠和剑赴了约。
那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凝练到令人胆寒——
“今晚六点，一场针对『放浪者之家』的袭击，将与舞会一同展开。”
“衷心建议您提早应对。”
这封信没有署名，却被包裹在华丽而有些轻浮的外观下。
这是来自贵族的警告，无论是真心相助还是声东击西，她都必须做出抉择——
关乎那些人性命的抉择。
风把她带向了一条小巷，而天色...
...已经愈发昏沉。
路灯开始亮起，最近的一个却怎么都不肯睁开眼，像是将要冻毙于风雪的流浪者，间或闪过一两声“嗡嗡”的吐息。
像这样的流浪者，就在上个月，还有几十上百个。
她握紧了剑柄，鞘中利刃噌地一下亮出来，带着一捧火。
她将剑一指，火苗窜飞出去，宛如具备生命一般攀上了路灯，很快令那些挤进魔导回路里的冰渣消融。
路灯恢复了运转，而她依旧立在风中，任由雪花一片片地、落在她火红火红的头发上。
......
亚瑟拉任由龙人牵着，二人非但没有回到宅邸里，反而散步一般，绕到了庄园的湖畔。
头顶的风雪还在旋，不是软绵的雪，而是砂砾般的硬雪粒，打在侯爵的琉璃窗上噼啪响，像无数双穷人冻裂的手在敲。
在正门的时候还没觉得，绕到侧边才发现侯爵的地盘有多夸张——极北的风刀子似的刮了那么久，他这儿却圈着一汪没冻透的小湖，冰面下还浮着碎银似的光。
岸边几株驯鹿苔被暖棚罩着，绿得扎眼，花园角落甚至堆着半人高的炭堆，烟气正裹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混在雪粒子里飘过来。
比起羡慕或者嫉妒，亚瑟拉感觉更多的是荒唐。
贵族们忙着积累财富和炫耀，穷人们却连温饱都是问题。头顶的风雪弥漫了这么多年，对有些人来说是致命的诅咒，对有些人而言却不过是——
挡了他们赚钱的路。
想到这儿，她嘴唇一抖，一个问题不由得滑落而出：
“蒂亚...你说，侯爵真的能让北风领变好吗？”
勾结邪教、散播诅咒，就算他许下的诺言能实现好了，那么在那之后呢？
走出风雪，火盆街的人就不用挨饿了吗？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使不上力，好像连风都化作了缰绳，要将她牢牢捆缚、困在这冰天雪地里。
外邦人忙着给人们搭一个家，忙着解决这里的难题...可宅子里的，却都在赶着算计生意、算计怎么能让自己最大程度的获利——
北风领的问题，真的在头顶的这片风雪上吗？
那些从贵族餐桌上扫下去的残羹冷炙，哪怕分下去，也能填饱许多人的肚子——可这里每年的寒潮还是会有好些人饿死。
她觉着的确是有点儿冷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莱蒂亚缓慢又坚定地搂了她一下，渡给她一些温度：
“不论那个愿景能不能实现，我们都不能让他如愿。”
“与邪神的信徒交易，只会自食恶果。我们不能纵容他将这片土地彻底拖入地狱。”
“这才是我们在此的原因。”
她的话坚定而有力，驱散了亚瑟拉眼底里的阴霾。
她一抬头，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湖上的亭子里。而就在眼前——
一位墨色长发的身影，正冲她颔首微笑。
“......”她没有言语，却有呼啸的北风替她诉说。
那帽檐底下，紫水晶般的眼里隐含着锐利。再往下，一身黑色哥特裙配腰间细链，精致面容衬得她像个玩偶。
一个故事中走出来的，被诅咒的娃娃。
只有在她笑的时候，那种无机质的感觉才会淡化些许，可亚瑟拉还是觉着有点微妙的违和。
她说不上来，在她身边的龙人却先开了口：
“等很久了？”
“不久，”女人回应她，“我也刚到。”
“舞会，还开心吗？”她说着，换了个座位，预留出额外的空间。
三人呈掎角之势入座，亚瑟拉有些不自在，想挪动座椅，又发现推不动。
她低头一看，发现椅子底下是和亭子整体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是石头削成了椅子的模样，又精心涂了漆面加了装饰罢了。
在她为自己的丢脸懊恼的当儿，阿莱蒂亚回答了女人的问题：“开心？我家小姑娘差点被你父亲那个金酒杯害死。”
“嗯？你家的？”
对方非但没在意龙人皱着的眉毛，反而又多打量了亚瑟拉两眼，尤其在女孩鼓囊囊的胸口处停留了一会儿。
视线再落到龙人身上时，多了些揣摩的意味：“独特的眼光...原来星外的龙好这口。”
阿莱蒂亚危险地眯了下眼睛：“少些废话。那个酒杯是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女人闻言轻笑：“这么着急？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将手伸入怀里，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杆魔杖，杖尖轻轻一引，一套茶具从亭子上头的槽位里轻飘飘飞出。
她一边开始慢条斯理地准备热茶，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叫瓦伦蒂娜，喊我什么都没差，只是不要提及我的姓氏...茶会变得不好喝的。”
“我、我叫亚瑟拉...”小家伙有点不安地简单回了一句，旋即望向蒂亚的方向。
她们好像很熟...应该不是第一次见了吧？阿莱蒂亚来舞会，也和她有关吗？
“至于阿莱蒂亚小姐先前的疑问...”
茶壶被魔杖加热，此时开始不断冒出袅袅的热气，半张脸藏在朦胧的雾中，瓦伦蒂娜开了口：
“家父和那帮人勾搭了那么久，带回来的神秘物品没有二十也有十几了，你们问我...”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一个贵族千金，怎么知道这个......”
然而，还没等阿莱蒂亚将眉头锁得更紧，瓦伦蒂娜便率先抛出了新的议题：
“我说过，要你帮我策划一场——谋杀。”
风穿过湖心亭，亚瑟拉哆嗦了一下。谋杀？对象是谁？蒂亚又为什么会答应那样的要求...？
“准确地说...计划，我已经准备好了。”
瓦伦蒂娜双手撑上石桌，十指交错，像是一点也不怕冷。
而在手掌之后，她的紫色眸子里像是腾起了火。
“你们负责端掉黑森林的邪教老巢...再借我两个人搞定宅邸这边的人。”
“和邪教有牵扯的不止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哥哥和弟弟。”
“我将提供所有涉事者的名单，事后可以将那些烂人一网打尽。”
一口气说完，瓦伦蒂娜总算喘了口气，白雾从口鼻溢出，像父亲点燃的香烟，一点点向上飘飞，最终消失不见：
“事成之后，如果你们有想要的，尽可以开口。我会在不伤及民众根本的情况下满足你们的需求。”
可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后话。
她的视线落回了谈判桌，在龙人望过来的眼睛里，她看见一种审视。
“我只要一个答案。”那竖瞳盯着她，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
“你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一切的？权利地位？家族矛盾？还是——”
“你是在羞辱我吗？”
砰地一声，紫水晶，对上了那熔金的竖瞳。
火焰，对上了另一团火焰。
“权利、家族矛盾...？”
瓦伦蒂娜拍在桌上的手，用力到骨节分明，那精致的外表下，包装好的恨意被翻出，每一个字都恨不得把牙咬碎：
“如果你觉得我是为了那种狗屁东西而战的...那你大可以跑回你们的棚子里看看。”
“那封被我送过去的信，正攥在你们的人手心里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