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夜幕之下,北风呼啸。
无人问津的小巷里,路灯伫立在角落,黯然神伤。
风雪太急,吹乱它的光,让那里头跳动着的弦只能堪堪照亮女战士的靴子。
短靴之上,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睁开的琥珀色瞳孔里,燃着金灿灿的火。同她身前插在雪地里的剑一般...
正在安静地燃烧。
——这便是加布里埃尔,侯爵的第一位长子,蹿进这条巷子时所见到的光景。
没有开场白、也不必行礼,他只是阴冷地将眉毛团成一团,拔出了他的魔杖。
“咻——!”
风声瞬间增强,盖过弦被拨动时的轻响,无形的利刃,混杂在冷风里,向着女人搅去。
脖颈、手臂、腿脚,这一记是冲着杀死对方而去的。
加布里埃尔熟悉这一套。他做过不止一次了——从一开始连拔杖都会颤抖,到如今,有谁死在他手里也不过是皱一皱眉头。
他是父亲手里一把处理脏东西的刀。
刀是不会思考的,刀是没有感情的。
父亲说谁该死,谁就该死——为了父亲的理想,要他做什么都行。
“锵——!”令人牙酸的刺耳响声。
女战士直到风刃离她很近才拔剑,那把插在雪地里的剑,在抽出时泼出一大片火。
熔金色、与无形的风撞在一起,炸出漫天的星星,在漆黑漆黑的雪漫,美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夜空。
不知为什么,加布里埃尔咬了下牙。
他没回头,只是攥紧拳头、发出指令:
“干掉她。”
身后的两簇阴影,嗤地一声钻进了雪里。
路灯那头,女战士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速战速决吧...我晚饭还没吃完呢。”
话音刚落,脚下陡然一声轻响,她跟着靴尖用力一踏,下一秒,漆黑的尖刺挣破了一片雪白,直冲她面门而来!
两者几乎同时位移,后跳还没落地,女战士便抽剑奋力一斩——
“呼!”
剑刃带着火焰,在空中划过绚烂的轨迹,直接将那阴影尖刺斩成两断。
紧跟着,火焰腾地燃起,被割断的那一节顷刻便化为乌有,连灰烬也不曾遗留。
“吱——!”什么东西发出尖叫,那漆黑的物质滚动着,一边燃烧一边在雪地里抽搐。
“哟,还是活的,有意思。”女战士前脚掌刚落地,下一波攻势又跟着袭来——另一只怪物,自她身后探出了一把镰刀!
那影子般的怪物,凝聚成死神般的样貌,飘飞的斗篷底下,巨镰的长刃猛地向她袭来!
后脑勺跟着直跳,她当机立断,脚下猛然朝侧前方一跃——
下一瞬,蹬墙反跳、剑刃旋身一甩!
『王权烈焰』在她的剑上鼓动,剑刃几乎熔灼了半边。
烈火,泼洒而出——
滋滋!
到处都响起物质烧融的声音。
紧跟着、是路灯被一刀两段、轰然砸地的巨响。
影子在地上翻滚着惨叫,艾杜雅一扭头——
那个带着怪物来袭击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四面只剩吱吱的嘶号,以及呜咽的风。
路灯的残躯上,被截断的魔导回路滋滋作响,终于在啪地一声后,彻底报废。
那两只来历不明的怪物溃溅成烂泥,周围一下静得可怕。
只余她剑上燃烧的火,在夜色里稳稳跳动,焰尖时不时卷过一层金红,像在舔舐刚饮过黑血的剑刃。
......
“那封被我送过去的信,正攥在你们的人手心里呢。”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龙人变了颜色。
不是因她出离的愤怒,也不是因她贵族仪态下翻出来的滔天恨意,而是因为——
“你说棚子?『放浪者之家』?”小姑娘腾一下站起来,“他们怎么了!?”
“放轻松,小花儿、放轻松。”瓦伦蒂娜忽然收敛了那种凛然的气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场幻觉,她正缓缓,将煮好的茶水倾倒。
风把那些白雾吹散,却让茶香飘得愈发沁人心脾。
可亚瑟拉根本没有喝茶的心思——那些平民、那些她新找到的家人,他们都还处在未知的危险里...眼前晃过一张张脸,她转身就要离开,却连脚步都是踉跄的。
“你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阿莱蒂亚忽地扯住了她,先是狠狠刺了一句,转而又把她拖了回来,按在怀里,“听她说完,事情或许没那么糟。”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亚瑟拉几乎恨透了这冷静的样子——是不是就算她快要死了,这条龙都能气定神闲地按部就班?
她被自己那恶毒的心思吓坏了,眼睛一下子瞪大,却在龙人的怀里慢慢地、颤抖着平息了震颤的眉眼。
龙人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像挚友、像母亲。
瓦伦蒂娜望着二人,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和那些一去不返的昨天。
她端着茶壶的手抖了一下,几点茶水溅洒出来,落在桌上,很快没了热气。
开口时,第一个音节有些虚弱,被吹散在风里:
“...兄长接了父亲的指示,要去封堵那些人的喉舌——他们的一些话蔓延到了贵族的圈子里,有些人已经开始筹谋向卢赛特告发父亲的无所作为了。”
“而奥古斯特...那个男人打算用邪教徒的力量,将这一切归结于一场意外的献祭。”她呷了口热茶,才继续道,“我从兄长那儿临摹了他们的路线图,又寄信给你们的人...现在,那场袭击应该已经被拦了下来。”
“所以,用不着担心...我们接着谈刚才的事吧——相信‘好加比’、我的兄长,此刻应该正在夹着尾巴逃回来的路上呢......”她揶揄地掩着嘴笑了两声,像是在缓和气氛,又像是幸灾乐祸。
可她的话也鲜明地揭示了一件事:
时间不多了。如果继续纵容奥古斯特,针对放浪者之家的袭击势必会继续,侯爵不可能放任那些流言不管。
“我了解那个男人...在这些事上,他向来手段残忍。”
瓦伦蒂娜轻轻摇晃手中的茶杯,那液面来回滚动着,却怎么也没有一滴被洒出来:
“等到下一次,下下一次...他有很多机会,你们不可能永远护住那些人。”
亚瑟拉窝在龙人怀里,感觉有点忍无可忍:“他为什么可以...他怎么能——那些人不都是他的子民吗?”
这简直不可理喻!身为领主、身为领袖,他不仅对那些苦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还要把屠刀伸向自己人?
她的视野并不如何开阔,那样的人、那样的败类,这么多年里她都只见过一个——
前任教皇,伊格纳西奥,那个贪欲的化身。
在那绿洲的国度,被他间接害死的人不计其数,苛捐杂税、暴力征收...民众的哀号浑然不入他的耳朵。
北风领的侯爵,奥古斯特·德·莱因哈特,他也是那样的恶魔吗?
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在视线的对面,瓦伦蒂娜正扯出一个无奈的笑:
“请不要以常理来揣测。”她摇着头,“那男人已经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去和邪教徒做交易...那甚至称不上一种契约,他只是在把这片土地、这些子民,连同自己的灵魂都打包贱卖给地狱而已。”
“我必须提醒你们,任何慈悲都是不必要的、危险的——我亲眼目睹怀揣着善良的人被他杀死。那皮囊底下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心软,都可能让你们失去...”
她顿了顿,嗓子有些哑了,最后两个字落下,被困在风里:
“生命。”
......
返程的马车晃晃荡荡,正如亚瑟拉的心思,在颠簸中反复摇摆。
瓦伦蒂娜的那些话仿佛仍在心头压着,只要闭上眼,她就能看到那紫水晶眼眸里闪着的冷光。
“想好了再给我答复吧,这是场危险的战斗,我们的敌人不只有文明中的蛀虫,还有那些从偏远之地偷渡来的野兽。”
她攥着裙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抿紧了唇。
...去之前还说什么要证明自己,结果还不是一样的烂。
要是换提露露来了,她一定能比自己做得好上十倍不止。
她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蒂亚,龙人也在低头看她。
两人对上视线,那金色的眼瞳温和得恰到好处:
“不用这么难过。”
“你就是你,不用逼迫自己成为任何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少...通过你,我们了解到两件事——针对火盆街的袭击仍会继续,以及...侯爵的死有余辜。”
“我能从她的态度中看到很明显的克制。”阿莱蒂亚缓缓解释道,“如果不是你,她可能对这些避而不谈。”
“啊...?我、我吗?”亚瑟拉感觉有点微妙,连忙把脸撇向一边。
要哄她也不至于用这种方法吧?有点夸张喔...
不过好像也确实,交谈的时候,瓦伦蒂娜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克制,像是有谁在强迫她摆出那种过分优雅的姿态似的。
也许...要做所谓的『社交之花』,真的是件挺累人的事吧。
她想起列车上那张报纸,第一次撞见那张脸时,只觉得五官的每一寸起伏,都像瓷瓶上旋出的弧线——被匠人磨去了所有毛边,连眉骨的曲度都带着瓷釉般的光滑,找不到半分自然生长的野气。
一张人脸,要怎么才能比橱窗里标价最高的瓷娃娃还要规整——连睫毛的疏密都像是按图纸排过的?
而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在情绪炸开的时候,翻出那种表情...她想到瓦伦蒂娜提及父亲的时候,眼睛里带着火的模样——那满口银牙一咬,像是恨不得要把她口中的那个男人活剥了来吃。
“她好像活得很痛苦...”亚瑟拉轻声说,“不止她,还有很多人...”
她渐渐扭过头来,视线望向龙人,期望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蒂亚...杀死一些人,拯救另一些人...我们在做的,是正确的事吗...?”
疑问被抛在马车中,随着车厢的晃动被扯散,丝丝缕缕地从窗缝里钻走,混进卷着雪沫的冷风里,打着旋儿、一点一点、终于漫向远方。
思绪跟着车轮碾雪的声音起伏,恍惚间,她觉着那风中像是响起了一阵歌谣,正唱响她心中的怅惘、唱出她内心里的种种考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