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北风颂歌 (part.11)

作者:小鸟的第一千万颗谷子 更新时间:2025/8/4 11:31:23 字数:3964

有些动物,不必规训,也会绕在你的脚边摇尾,乖得像条狗。

而有些——哪怕你将铁链勒进它的颈,拿烙铁烫烂它的皮,磨得它只剩半口残气——它也会昂着头,用那双烧着野火的眼睛盯着你。

盯着你这妄想驯服它的蠢货。

瓦伦蒂娜的心里,就卧着那样一匹狼。

“砰——!”

风把门狠狠吹上,在身后发出巨响。

瓦伦蒂娜换鞋的动作顿了一拍,再抬起头的时候,弟弟正在用冰冷的眼神审视她。

“一整场舞会,你都没怎么露面。”

青年缓缓说话的姿态如同毒蛇吐信:

“你去哪儿了,姐姐?”

眼前的青年是蒂博,同样继承了那个被父亲弄脏的姓氏,年纪仅比她小上两岁,手上却不见得比加比干净到哪里去。

面对质问,瓦伦蒂娜没什么脾气地笑笑:“去我常去的地方,你不是都知道?”

换做平常,厌恨她的蒂博是不愿与她多聊的,听到这话就该没趣地走开了。

可这次不一样。他有些反常。

那棕红色的头发底下——尚未褪尽稚气、与母亲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孔,正隐隐翻出一种阴狠。

“你说谎!”他压低了声音,室内光下那张脸有些模糊,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什么,只一双眼睛闪着灼灼的光,抓到破绽的猎手一样咄咄逼人,“你根本不是去玩女人!”

瓦伦蒂娜眼皮跳了一下,难以置信那个词是从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嘴里说出来的。

虽然他一贯少些教养,母亲走后更是如此——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见那张嘴里蹦出来这样的敌意:

“我全都看见了...你偷偷抄下了哥哥的路线图、还把它寄给别人!你根本就是要害我们!你这个叛徒!”

“居然还装成一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模样...你背叛了我们!”

“你对不起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最后一声,镜子摔碎在了地上。

“哐当!”

瓦伦蒂娜几乎无法自抑地倒退了两步,被钉在原地。

她被钉在壁橱里、被钉死在回忆里——母亲的血漫上了小腿,她一伸手就能摸到那股粘稠的湿意,温热又毛骨悚然。

柜缝里、每一个间隙都挤出来亡魂,那些白骨森森的手、还有母亲那倒在血泊里的头颅...关于那天的一切,都在朝她蜂拥而来。

她喘着粗气,脊背忽然一凉——抵上了门边。

再定睛瞧,对面仍是弟弟那张熟悉的脸,形似母亲,却唯独在眉眼的地方格外多了几分阴郁,下三白的眼睛像是没学会怎么正眼瞧人。

她忽然笑了一声。

不是从喉咙里,而是从肚皮里头、从她的五脏六腑里——颤抖着渗出来的。

“我是叛徒?”她摇了摇头,很难理解这句话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叛徒?”

笑声愈发难以忍受,几乎要挤破了肺,她实在难以呼吸,干脆把脖子上的颈带扯了下来,猛然一抬头,连眼神都是发着狠的:

“蒂博,你真应该好好看看这个家,好好看看这里——母亲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如果你但凡还有一点儿良心,还对你那副自母亲那儿继承来的皮囊存着感激!你就应该自己去死!”

她反而逼近向前,蒂博被她那由恨意撕开的、再无半分优雅的面容惊得魄散魂飞,一时间竟只剩了恐惧,狼狈地连连倒退。

“那天晚上,我听见了你的声音...”瓦伦蒂娜踩在地板上,一步步反把他逼进墙角、咄咄相逼,“你就在门外,你亲眼看着父亲提着匕首走出母亲的房间...”

光影在她们二人之间倒转,两个人的脸一齐向着阴影沉没——渐渐被埋入那个干燥又潮湿的深夜。

空气焦灼得吓人,连呼吸的每一口气息都是在掠夺所剩无几的水分。

“蒂博...告诉我,你这么多年都在想些什么?闭紧耳朵捂住嘴,两只眼一合——你就觉得这一切都过去了?”

她的嗓子沙哑又带点性感,很像是母亲,母亲却从来不用这样锋利的方式说话,从不会扒开那些红的白的领他去看: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你像哥哥那样跑去舔他的靴子,我们的家就能回到以前那样?”

不、他从来没想过!他发誓、他发誓他不是那样——

“轰!”恍惚间,一声惊雷,与姐姐的声音重叠:

“醒醒吧!父亲的刀还淌着血呢!”

“轰隆隆隆————!”

窗外,又一道闪电,划破了长夜。一瞬间,毛骨悚然。

北风领不会下雨,更不会打雷。

可在蒂博的回忆里,那个风雪交加的午夜,雷声滚滚。

银白色划破视线,烙下眼前提着刀的父亲,一烙就是整整七年。血滴在地毯上,满地都是鲜艳又潮湿的红。

蒂博对着男人,比起愤怒和质问,更先一步到来的是恐惧。

父亲站着,他跪着,额头触及地面,磕出一个又一个响头。

咚,咚,咚...咚。

其实并没有多响,红丝绒的毯子还没来得及被撤掉,上面又被母亲的血打得湿润,他一连好几次磕下去,疼都不疼。

可就是很响,好像震耳欲聋、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若有若无的鲜血滴答声。

窗外滚滚雷鸣,一个儿子,在给杀死母亲的凶手磕头。

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质问还没落地,最后那下动静格外清晰。

蒂博的后脑一痛,等“咚”地一声响过,才惊觉自己磕到了墙壁。

眼前是姐姐的那张惹人厌的脸孔——明明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却比这家里任何一个男人活得都要顶天立地!胸中的情绪汹涌到了极点,他实在难忍极了,猛地一把将之推开,紧跟着便是咆哮:

“那你又怎样!你躲得很好,所以呢!你根本不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如果我不这么做——”

他说着说着,竟然惨笑起来,声音抖得像被风揉过的纸:

“父亲会杀了我的啊......”

到了这一步,什么礼义廉耻、什么贵族尊严,早成了脚后跟着地、确定自己还活着之后——才敢喘口气去想的事。

每个人都不过是被悬在空中,踮着脚尖去踩钢丝——安全绳系在脖子上,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谁又能说谁活得没有尊严呢?

瓦伦蒂娜忽然叹了口气,满腔的怒气被烧干,此时反倒哑了火,委顿下来。

“你去告吧,就把我抄了哥哥路线图的事说给他听好了。”

明明已经发过誓说要不再心软,到了这一刻,却也还是忍不住投了降,她只能疲惫又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反正我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死了也不算有太多遗憾。”

“让他来杀我,这样也好。”

又一次。望着姐姐的那张疲惫却干净的脸,蒂博再次感觉到挫败——好像记忆中,他也不曾有赢过。

跪在父亲脚边的时候,一次次弄脏双手的时候,还有每一个寂寂无人的深夜里。

他的人生大抵就像是切开的瓜果,一半被丢进冷柜里渗着冷气;一半被随手抛进了垃圾堆,腐臭生蛆。

留给他自己的,只剩满地瓜皮上的水渍——黏糊糊的,像他擦不干净的眼泪、也像母亲没流完的血。

他应该去说吗?把那些构陷自己亲生姐姐的话,当着父亲的面说出来?是不是那样做...是不是只要顺着父亲,一切就都能像他说的那样,走向圆满的终局?

那些人允诺给父亲、又由父亲描绘给其他人的国...那永恒的神国——

是不是只要闭着眼信了,就能在那里再见到母亲?他们一家人还能其乐融融地围在一桌吃饭?

蒂博独自立在墙角,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

门仍是关着的,壁炉在会客厅里烧得噼啪响,热浪一波波撞在身上。可蒂博缩在墙角,只觉得这宅邸冷过外面的冰天雪地。

——也许是因为那天过后,父亲就不喜欢铺地毯了。

又或者,这里根本不是他们的家,仅仅是一座监牢、一栋空荡荡的废墟,沉在旧日的影子里,死死地勒着每个人的心。

......

加布里埃尔仍旧记得,北风尚且温柔的那些岁月。

那时候的宅邸里,母亲的玫瑰花开得炽烈,一半是娇艳的红、一半是纯净的白;驯鹿苔青绿青绿,笼在暖棚里,被呵护得密密实实,茂盛过传闻中暮锡纳的原始森林。

湖面泛着白气,父亲任由十岁的妹妹骑在脖颈,乐呵呵地在花园里跑...蒂博就跟在后头,用两只小短腿猛追。

母亲坐在亭子里,在炉边绣着她最爱的刺绣,时不时地,用温柔的眼神注视每一个人。

那时候的他,最想去的地方...

...是母亲的臂弯。

加布里埃尔有个秘密。

他其实没有很勇敢,只不过,作为一个长兄、作为一个继承人——他没得选。

奔跑在影子里,脚下是混沌一片、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阴影的下界里,不存在光亮——这里是世界的表皮之下,是玻璃珠里的一层膈膜。

加布里埃尔在没命地跑。他在黑暗的道路上奔走了太远,早就疲惫不堪。

一次次逃走,一次次蒙住双眼、遮住耳朵,终于在这次,濒临了最后的极限。

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酸痛,连迟钝麻木的神经都在告警。

这一次,他倒在了门边,距离“家”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推开门、只要推开门就好...门的对面,就是他该回去的地方了。

他狼狈地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到门把手的那个瞬间——

想起了父亲失望的眼神。

“给我滚!完不成任务别回来!”

那声叫喊,仿佛仍在书房响彻,回声震碎了门窗,宅邸的每一道墙面都跟着爬满裂痕——

他的家,就快塌了。

他闭上眼,痛苦到简直无法呼吸。

连后退的脚步都是凌乱的,皮鞋踩进雪地里,白的融化不见,露出底下斑驳的石板,遍布污痕和裂纹。

一瞬间,他在里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和那些石头一样,肮脏又丑陋。

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

从母亲死去的那天吗?还是从父亲再没真心笑过的那天?

他记不太清了,疲惫和脱力缠上他,脑袋都是发懵的,眼前恍恍惚惚,又映出书房里发生过的那次交谈——

“你母亲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父亲?这是什么新式惊喜吗?我只是几天没回来,怎么——”

“我说了!你母亲!她已经死了!”

父亲的脸孔是陌生的、狰狞的、歇斯底里的。

而他的眼神是愕然的、痛苦的、追悔莫及的。

一场去卢赛特深造的机会,一场或许能改变北风领境遇的机会,一个少年人毕生仅有的愿望,一切的一切——

——全都毁了。

他再也没机会对母亲撒一撒娇了,哪怕那个伟大而包容的人只会对她说:“『加比』,你是哥哥,要担起责任来,要给弟弟妹妹树立榜样。”

现在,连这句话也不会再有了,他只剩下一方小小的墓碑,还有家族里每个人冰冷又厌倦的眼神。

他还能活着的唯一理由...仅仅只是父亲许下的那个承诺。

他说...只要达成了那个目的,就还能再见到母亲。

到那个时候...她会夸他一两句吗?还是会像父亲那样,骂他是拖后腿的废物呢?

他打了个哆嗦,有些难以想象母亲惯常温和的面容上会翻出那样狠毒的表情。

可事实的确如此——他又一次搞砸了父亲交代的任务,甚至为此折损了两个『影卫』。

直到这时,问题的严重性才真正浮出水面——或者说,直到站在家门前、站在过去与现实的夹缝之间,他才不得不逼着自己正视这残酷的一切。

...父亲会杀了他的。他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胸膛底下,心脏在绞痛着,他几乎想逃离这一切。

门却在这个时刻,不合时宜地开了——

“哥哥?”

时间是晚上十点,女仆们都已经就寝,而门那边的,是一张与母亲高度相似的脸。

月光拨开云雾,进而穿透短暂停滞的风雪——将一缕光借着雪映在那半张脸上。

一切的一切就是如此巧合,在七年后的这个雪夜,在这彷徨的黑暗里——

加比望见了母亲的幻影。

一如她当年一般、伟大而温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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