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忽然晃了一下,那伟大的面容上,另外半边的阴霾显露出来——
蒂博正安静地望着他,用那双与母亲截然相反的、阴郁的眼睛。
“你是失败了吗?哥哥?”
他的话一下子刺痛了加布里埃尔,青年清醒过来,第一时间竟然是慌张的掩饰:
“不、不是那样...听我说、我——”
“不必为自己找借口的,哥哥。”蒂博忽然吸了半口气,抿了下嘴唇,“我会说是姐姐的错,是姐姐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才让你的任务失败了。”
“瓦伦蒂娜!?”加比瞪大了眼睛,旋即又反应过来似的压低了声音,“可、可这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
“只管做就好了。”
蒂博打断了他的话,甚至懒得给他解释,只是喉结似乎滚了滚,像在掩饰自己的发抖:
“把错都推给她,至少父亲还不会真正处罚你,否则...”
他没把话说完,加比却已经感到有些窒息。
是要活命还是要维护那点可怜的亲情?怎么选?
...他颤抖的指尖像是已经触摸到了答案。已经出卖了那么多东西,现在、终于...连最后的这点也——
或者说...也不差这么一点儿?
心脏在胸腔里反复地鼓动,他忍不住又一次抬起眼,再度望向那相隔不到一米的熟悉面容。
恍惚间,母亲的幻影像是在朝他招手了。
“孩子,到这里来...”
他着了魔一般地,跟在那道身影之后,浑浑噩噩走进门。
是啊...只要一次就好...很快、那天国就要来了。
不必担心的。
反正,父亲一向对瓦伦蒂娜最好了,不是吗?
......
“咚!”拳头捶在桌案、文件在巨响中颤抖。
而两名青年的膝盖就跟那些文件一样——轻飘飘的、像是撑不住上面的半边身子了。
“出去。”奥古斯特满脸失望,连抬起来的眼皮都是疲惫的。
“可是父亲——”
“蒂博。”奥古斯特打断道,“家训第二条,念。”
“我没有!”
“念!!”
“不可为自己的失败找寻借口...”矮小一些的青年垂下头,五官恹恹的,像病了的鹌鹑。
“那你在做什么?蒂博,回答我!你在做什么?”
男人瞪着眼,神色像是故事中走出来的恶鬼:
“一两次的失败,我可以容忍,可你竟然妄图将这一切推给你姐姐...那可是你的姐姐!”
呵,多凌厉的面孔,威风凛凛得像是要把人扎穿...
可蒂博早已经千疮百孔了。他迎着那视线,一下仰起了脸,深色的眼瞳里、墨色翻搅。
——教会我这些的,不是你吗?父亲?
奥古斯特没去看他的表情,只是呼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随手拨弄两下面前的纸页,彻底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好了,出去,今天之内,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这两张令人厌倦的脸。”
两名青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终,加布里埃尔未置一词、只是手指仍在颤抖。
窗外,乌鸦立在枝头,指爪扣在薄雪上,猩红的瞳仁紧盯侯爵的椅背。
“你真的一点都不怀疑?”
侯爵轻笑。
“倘若你一定要怀疑瓦伦蒂娜,那干脆把这里的人都杀了吧。”
“你还真是相信你的女儿...明明她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血...”
“尤格先生。”侯爵的眼神陡然锋利起来,连身子都没拧过去,却从背影里散发出一种压迫,“如果你坚决地认为你比我更懂人心,那么我可以让开。”
“这把椅子,可以交由你来坐。”
他说完,站起身来,拉起帘子。
“不要再为这点小事监视我了。”
“难道『饫魔』很闲吗?”
乌鸦没有再说话。
它静静地多看了两秒,转身飞离侯爵的宅邸,没入了北风的喧嚣。
“......”
瓦伦蒂娜将证据袋贴身藏好,又把印章挂在了长裙底下。
她打定主意要冒这一次险。
话已经放出去了,倘若蒂博真的向父亲举报她...至少也要把这些关键的东西转移出去。
她从后院靠近市集的侧门溜走,没有表露得太过偷偷摸摸,只是如往常那般,在市口租了辆马车。
“去『破釜酒吧』。”
“小、小姐?您确定要去那种——”
“对,我和朋友有个约会。”她弹给车夫一枚金币,“多的算是小费,相信我,你要是见到那姑娘,也会觉得这趟很值的。”
她故意把语气放得轻佻些,分明一身低调雅致的长裙,却像个花花公子似的。
车夫忙不迭地把钱接住,连连点头哈腰。
瓦伦蒂娜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她不止一次在这里租用过马车。
只是去火盆街这种事...倒还是第一次。
能让侯爵家的女儿去那种地方见面...那人一定是个顶出色的姑娘——说不定还沾点儿“异域风情”。车夫暗戳戳地想着,驱动了马车。
车辙在风雪中,拉扯出悠长悠长的轨迹,渐渐驶离西街。
四十分钟后,瓦伦蒂娜缓步迈下马车,落地时带起某种微不可查的响声,却被鞋子踩进雪里的声音盖过。
车夫看着她沾了些雪的裙摆,搓搓手讨好地笑道:“小姐,需要我在外头候着吗?”
瓦伦蒂娜轻轻摇了头,脸上带着惯常的疏离:
“你先走吧,我们另有安排。”
冷风被抛至身后,她推开门,撞进酒气和喧嚷。人们交谈的吵闹声,在三秒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室内光昏暗而浑浊,两颗灯泡悬在陈腐的天花板,像是垂死老者干瘪脸孔上的眼珠,散着迷离的光。
在那灯光下,是衣衫不怎么工整的一群人,门口的壮汉带着汗臭,稍远的三四个连扣子都是歪的,还有的男人喝上了头,干脆袒胸露乳。
于这样浓重的市井气中,她一眼就望到了角落——那头生弯角、格格不入的清冷人影,便是她要找的人了。而在人影对面,懒散倚在墙边喝酒的,是名法兰裔的女战士,红头发斜斜绑在脑后,略微松垮。
那人的脸上挂着慵懒,领口处两枚扣子被解开,露出一大片被昏黄灯光照亮的汗涔涔的肌肤,是小麦色的,在兽皮披风下头闪着光。
这时,她睨过来一眼,琥珀色的瞳孔视线散漫,右手仍拄在旧木桌上给自己扇着风,单脚踩在椅子上的坐姿很不雅观,却令撞进酒馆的瓦伦蒂娜感到一种艳羡。
——那是属于自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