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晚七点,地点在黑森林深处、无人可以窥伺的黑暗里。
尤格站在祭台边沿,躬着身子。
他在向一株枯木行礼。
在那树梢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裙的妖艳女人。
她正以猩红的眼眸注视。没什么神采,也看不出感情的...一种黏稠的目光。
饱含着欲望的目光。
“仪式的事情先放一放,继续动作很可能会让她们起疑。”
“可是——”
“嘘...闭上嘴。”女人慵懒而没什么所谓地笑了笑,下一秒,语气冰凉。
“否则我现在就吃了你。”
尤格不敢出声,自捡回理智以来,他一直没有直视那人的勇气。
那是薇尔丹蒂...是『熵之吻』,最为接近主的使徒。
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她盯上的猎物,从来都只有一个下场...
“抬起头来,尤格。”一阵香风掠上鼻尖,过分白皙和纤细的手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
血色的眼眸,正在注视他:
“为了你,我投注许多...已有太多信徒折在了这片林地,我们的计划不容有失,明白吗?”
“我——”
“不,你不明白。”薇尔丹蒂轻笑起来,很快,那轻笑声愈发盛大和高昂,渐渐成了一种狂笑。
“哈哈哈哈...你们都不明白。”黑暗中,癫狂到令人几欲起舞的笑声,弥漫了整片林子。
在那盖过风雪的笑声里,薇尔丹蒂几乎是用气声说道:
“远在这之前、远在这之前...答案便已经...”
“注定好了。”
舞台的幕后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林间没有活物,只剩女人那狂乱的笑声。
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
......
时间推至九月七日这天,奥古斯特总算推进完手头上的事情,刚好找到机会,去揪自家女儿的小辫子。
“自己看吧,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把一沓文件往桌子上一丢,向后一靠,脊背抵着椅背,任由雕花的边角硌疼关节。
瓦伦蒂娜扫过那一张张影画,有她在舞会上和贵族小姐们攀谈的、有在茶会里运筹帷幄的、更有她走下马车驻足在某一户宅邸门口的...
最后一枚,是记录她孤身一人走进『破釜酒吧』的,时间很近,就在昨天。
瓦伦蒂娜没有表现得太意外,只是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带着些小女儿家的羞赧道:
“哎呀,父亲...您怎么还叫人拍我约会的场景?”
“如果您真的想知道的话,我——”
她的话被侯爵冰冷地打断了。
“别演了,瓦伦蒂娜。”
男人的语气像是窗外的寒风,可瓦伦蒂娜只是抬起眼,无辜地望着他。
“您在说什么呢?父亲?我好像...不太懂。”
侯爵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拳捶在桌案上。
“咚——”
米苏那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捂着耳朵叫嚷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才不要一个人留守!”
“为什么你们都有任务,只有我被丢在这里...”她哭咧咧喊着,又去扒母亲的衣角,“妈妈,蜜蜜不要一个人看家...带我去好不好?”
亚瑟拉心疼坏了,这孩子都不轻易掉眼泪的,一哭起来,那红色的眸子就像要碎了似的,银色的睫毛挂了泪滴,垂在那儿像是碎钻,怎么看怎么让人难受。
可她扶着小姑娘,终于还是苦笑着把她搂进怀里,语气轻缓地哄着:
“守城也是很重要的任务呀...你想,大棚里还有很多朋友是不是?还有很多手无寸铁的人,他们都需要保护...”
“可,可是——”米苏那没说下去,她总觉着缩在城里是弱小的行为,其实还是想出去的,想和那些坏家伙打一架,想狠狠惩罚那些恶毒的人。
在黑森林里打猎的时候,她翻到好多好多骸骨,有人的、更多是动物的,那帮人就像是贪得无厌的劣魔,掠夺过太多太多的生命,她不可能不去恨,不想去撕碎他们。
归根结底,米苏那有着龙的血统、更有蛛神的赐福,她是神话生物远远先于她是人类,依赖利爪与尖牙远大于言语和理智。
她从野蛮中来,却要为了文明而战,甚至是以文明的姿态去战斗。
“没什么可是的。”阿莱蒂亚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想的话可以不做,你大可和我们一道出去,然后任由这里沦为一片尸山血海。”
“没有人阻拦『饫魔』,仪式就必然会被启动,届时——”
“蒂亚!”亚瑟拉把米苏那揽在后面,瞪着那条龙,“你会吓到她的!”
可对方的目光不闪不避。
“她理应听听后果,即便是孩子,也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们不强制她下决定,我们只告诉她答案的尽头是什么。让她自己来选,这是...”她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是我认为最正确的教导方式。”
“不管怎么说...那也太残酷了些。”亚瑟拉沮丧道,“或者我可以代替她,由我来守...”
“不行。”龙人斩钉截铁道,“你不合适,你与那旧神已经建立过连结...一旦出现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即便眼下城中已经没有『黑血病』的感染者,也不能肯定饫魔的人不会弄出新的把戏...万一她在阵前再度遭到那魂灵之河的侵蚀,最糟的情况甚至是会篡夺这场献祭的导向,引动外神降临。
倘若那样的存在降临在北风领的正上空...别说城市里的人了,整片大陆都会...那后果亚瑟拉不敢去想。
其余人员都是不可或缺的战力,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僵滞。
直到米苏那自己开了口。
“我...我会守好『放浪者之家』的。”小家伙绞着裙摆,低下头道,“但是,我能听听失败的后果是什么吗?”
像是怕被误会了意图,她又连忙解释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前了解一下。”
龙人抚了抚她的头顶,以示鼓励,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称不上温暖。
她说:
“最坏的可能...是取得力量的『暴食者』直接降临,依照上次那一瞥的规模来看...祂至少是位十二弦级的天使,甚至接近真正的神明。”
“届时,满城的生命都会被充作祭品,我们先前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面对那个答案,所有人无不为之胆寒。
她们的敌人,不只有城市内的叛徒、森林里的狂信者,更有那远在人类之上的、真正伟岸的存在。
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使』——
一个仅剩旺盛食欲的,可怖的超凡生命。
“......”
奥古斯特的书房里,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还活着的两个人,都互相望向彼此,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精巧的算计。
瓦伦蒂娜很快低下了头,语气带了一种伪装出来的歉意。
“对不起,父亲,我得承认,我向您撒了谎。”
“我的确不全是出于玩乐...不,我根本不想做一个耽于享乐的侯爵千金。”
“瓦伦蒂娜,够了...你难道要说你是为了证明你的出色?”奥古斯特冷笑地看着女儿的表演,“你要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吗?”
“父亲...你应该也听到了的。”瓦伦蒂娜缓缓摇头,否认了那个还没出口便被杀死的答案。
她一寸寸将目光拔高,先是下巴、再是眼皮,动作像是上了发条的娃娃。
“难道你没听见吗?母亲的低语。”
侯爵瞪大了眼睛,在女儿那双和她美丽母亲如出一辙的紫色眸子里,他看到许多东西。
愧疚痛苦的、骄傲残忍的、冷酷绝望的——
全都是他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脸孔要被击碎了...或许那已经发生了,于是他才会忍不住,用一种颤抖且难以置信的语气,再一次确认道:
“什么...?”
可那紫水晶一样的眼眸,只是死死盯着他。
“我说——母亲的低语。”
“无数个、无数个日夜...她都向我倾诉一种渴望。”
“父亲,别告诉我,你没有那种渴望。”
她以一种近乎诱惑的口吻,兼具着某种狂热,某种奥古斯特曾经在那些邪教徒身上看到过的狂热。
他能摇头说不吗?
他不能。
奥古斯特·德·莱因哈特理所当然地拥有那种渴望——或者说,正是那个念头、那个偏执又疯狂的念头,一步步推着他走到了今天。
瓦伦蒂娜的声音,与他耳畔萦绕许久的低语,竟在此刻重合成一道。
亲爱的...“我想和你们一起,我们所有人,一起。”
瓦伦蒂娜双手拥抱着自己,高高扬起她的脖颈。那细长的颈向后弯折,苍白的部分格外暴露出来,像是亟待被染色。
她的眸子里荡漾着疯狂,嘴唇却颤抖着翻出一个笑容。
一个她父亲看不见的笑容。
“父亲...这就是我的自白书。”她以一种讥讽的表情,缓缓说道,“我只是急于证明我的出色...一不小心选错了路。”
“毕竟...这天底下,有哪一个儿女,不渴盼着能与失散的母亲再度重逢呢?”
她正过身子,先前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了,转而剩下一种凄婉与可怜,她像是换装人偶那样看着父亲,轻轻问他:
“说真的,父亲,我们还能回到以前那样吗?”
“我已经很久没和哥哥谈过心了,我也很想念在花园里的那些时光。”
这个时候,男人才从那种震惊与喜悦中回过神来,他连眨了好几下眼,第一秒是有些仓皇的,到了第二秒,才挤出微笑:
“一定会的...”
他以一种浅淡的忧伤,又一次重复道:
“一定会的。”
他没看到,离开他的书房时,瓦伦蒂娜是笑着的。
她一路压抑着笑意,直到再也没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孤身立在风雪中,她终于疯子般大笑起来,为自己的虚伪,也为父亲的愚蠢,更为那名为“家族”的讽刺诗。
长诗浩浩荡荡写了七年、整整两千多个日夜,终于在这一天,即将谱至尾声。
她很期待,当父亲看到自己亲爱的女儿,拖着母亲的亡魂将刀刺向他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绝望吗?还是悔恨呢?瓦伦蒂娜甜甜笑了起来。
风雪在一旁鼓动着,而她应着那风的旋律,慢悠悠地哼起了母亲曾为自己唱过的小夜曲。
那是她从母亲那儿听到过的最后的声音——那个坚强的女人,连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时,都未置一词。
只是用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安静地、沉默地注视。
风啊...风啊...倘若你是活的,我恳请你的见证。
请见证——我与过去的诀别,我与家族的诀别,我与...那个男人腐朽信念的诀别。
她唱过最后一段属于母亲的忧伤的曲调,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用夜莺般的喉咙,为自己唱出另一种调子。
那会是她写的唯一一首歌,献给母亲、也献给自己。
一首属于她的战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