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苹果,血地毯,红酒杯,还有尽头处,那白了头也仍旧邪笑着的兄长。
望着这一切,瓦伦蒂娜突然就感觉很无力。
拳头攥得很紧,指甲把掌心掐破了皮,心里面却是颓然一片的灰,被嘴边的血染了颜色,渐渐渗透进一点暗红。
然后很快,暗红色就将要翻涌成海,堆积出名为复仇欲的浪花。
她仿佛站在海边,耳畔是翻涌声,脚下是湿嗒嗒的血。
摇晃着站直了身躯,瓦伦蒂娜握着魔杖的手一节节紧绷,然后是不假思索的弹奏。
女仆的嬉闹声、老管家的叮咛与嘱咐、反抗者们私底下的聚会,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里不断地闪烁、播放。
在这个很漫长、很漫长的瞬间,瓦伦蒂娜·德·莱因哈特,无比渴望杀死自己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
她想豁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的那颗心脏会是什么颜色。
她想得知——一个怎样的怪物,才能在犯下这样鲜血淋漓的恶行之后,安然坐在厅堂的正中央,摇晃他的红酒杯。
顺应那种剧烈膨胀的渴望,她那空荡荡的左手,猛地提住了一根弦。
比漆黑更黑,比影子更混沌。
——关乎于『生命』的暗之弦,握在了她的掌中。
某种不可视的东西正在牵引,她无法自控地,要去弹奏那禁忌的旋律。
“叮叮嗡嗡——嗡”
魔杖一连拨动四下,触及到第五根弦的瞬间,她的口鼻溢出鲜血、双膝跪倒在地。
可她无动于衷,紫色的水晶眸子里,那汹涌着的火焰仿佛永不会止息。
杀死他、杀死他、必须杀死他!她咬着牙,视线紧盯那道身影,翻出恶兽般的凶狠。
连灵魂都被震出了裂纹、几欲破碎,她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魔杖被她紧紧握住、死死抵向那第五根弦——
终于、触及。
“嗡!”
一种令所有人寒毛直竖的波动,发生了。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降临于此,一瞥而过。亚瑟拉在下界开始荡漾的瞬间瞪大了眼睛——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再想要去阻止已经太晚了,她只来得及将卡洛莱娜按倒,捂住她的眼睛。
下一秒,坐在沙发上的加布里埃尔突然惨叫起来,红酒杯掉在地上,坠在毯子里发出闷响。
而瓦伦蒂娜已然彻底失神,那眼瞳中混沌一片,仿佛无知无觉的人偶。
在她手中,一颗心脏,正被握在掌心,散发着热烫的温度。
——扑通、扑通地跳着。
“发生什么了...?”背着巨剑的女护卫小声问道。她尚不清楚状况,三人闯入宅邸也才不过十几秒,眼看瓦伦蒂娜状态不太对,她这刚打算动手,就被小牧师按倒在地,紧跟着头顶便掠过什么东西。
“是祂...祂仍在此处...”亚瑟拉显得有些仓皇,语速飞快而没有条理,“我不清楚瓦伦蒂娜做了什么才会被祂盯上...但总之我们还不算彻底安全。”
“卡洛莱娜。”她咽了口唾沫,甚至没叫惯常的那个外号,“如果,如果你感觉到下界里有某种波动——”
“千万、千万不要犹豫...藏起来,捂住你的眼睛和耳朵,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
“祂就在看呢...”
伴随着这句话落地,气氛忽然死寂一片,甚至就连惨叫的青年都收了声,整个厅堂被灯光照得有些惨白,像是明黄色的吊灯都跟着褪了色。
亚瑟拉缓缓起身,而就在下一秒,世界的声音骤然回归。
“轰——!”
灵力拉扯成漩涡,爆散又翻搅,连带着空气中都发出轰鸣声。
方才那远古之物的一瞥、那来自漆黑河流的注视,令她惊骇万分,甚至忘记了某件大事!
——瓦伦蒂娜说过,她不是『圣者』。
那么,一个低弦巫师,要如何才能奏响比自己高位的弦?
答案只有一个——『晋升仪式』。
瓦伦蒂娜,正在利用侯爵府里可能存在的灵性材料,举行一场临时的『晋升仪式』!
没人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她也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其中的关窍了——
空气之中,那些灵力正在暴走!
“轰!!”又是一声炸响,夹杂着琉璃破碎声。
所有一楼的窗户都在接连爆开。
一连串的巨响中,亚瑟拉对着旁边的卡洛莱娜大喊道:
“我们必须停止它!”
女护卫也已经反应过来,握紧了巨剑:“我可以把这些灵力塑性挥舞出去,但这效率太低了,我不确定——”
“先做了再说!”亚瑟拉显得有些急切,沐浴在这样澎湃的灵性漩涡里,让她产生一种奇怪的冲动。
像是某种东西,将要盛开。
来不及仔细剖析那种感受,她握紧法杖,努力在纷乱的思绪里提取出消耗最大的祷文。
而就在她打算对着瓦伦蒂娜的兄长施展那些恶毒的诅咒的时候——
青年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旋即以一种摇晃的姿态,倒向地面。
亚瑟拉能看见他脸上的血,眼珠已然爆裂、顺着眼眶淌下两道烂泥般的黑水,就连口鼻中也溢出红色,他却依旧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向瓦伦蒂娜,身躯在红地毯里拖出一道浅浅的轨迹。
“不......我......”他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没有思索太多,亚瑟拉直接一口气念完了祷文,法杖猛地往地上一磕——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与萝丝的联系,就好像被切断了一样。
“这是怎么...”她怔愣在原地,这才意识到——自从舞会那天起...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她便再没有收到过母神的启示了。
卡洛莱娜这时已经接连释放出几次冰晶,扭过头,连汗都顾不上擦:
“根本来不及,完全是杯水车薪!天知道他们在这儿藏了什么东西,灵力太多了——”
“照这个趋势下去,她至少会成为六弦级的圣者...一次跨越两个阶位,还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
“她会失去理智,陷入疯狂。”亚瑟拉说出答案,旋即沉默。
事到如今,她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一个只有她才能做的...
“帮我,卡洛莱娜。我会和她抢夺这些灵性,如果连我也不幸...”
“记得请及时处理掉我。”她笑了下,没有犹豫,只是轻轻阖上眼皮。
卡洛莱娜睁大眼睛,想要去阻止。
“不、你不能这样,你——”
太晚了。没有通过任何触媒,亚瑟拉直接以灵魂,去触摸了弦。
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它就是发生了。
萝丝的祝福松动了,又或者是身处的地方存在太过剧烈的灵力场...总之,一个被禁锢的灵魂,彻底挣脱了束缚它的牢笼。
“嗡——”
霎时间,弦音在脑海轰鸣,她的眼前闪过幻象。
河流。
无穷无尽的河流。
无从知晓来路,难以辨明归途。
她顺着没有颜色的河,漂流。
泥沙漫上她的脚腕,浊水缠绕她的臂膊,她在众魂之中徜徉。
徜徉,直到漫长的时光尽头。
......
就在卡洛莱娜话未说完的那个瞬间,世界骤然安静。
只因更宏大的流向,正在发出轰鸣巨响。
不是绿色,也不是别的颜色,一种神圣的金,在女孩体内炸开。
她几乎是漂浮起来,双脚已然离开地面,躯体上所有的衣料都在被解构,镀上一层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在那之后——
第一根弦,为她鸣响。
那是一根火弦,象征『毁灭』、象征『生命』,也象征着『熵』。
那澎湃炽热的力量在女孩的周围滚动,比起环绕更像是拱卫、臣服。
弦,在向她俯首。她是火的主人。
卡洛莱娜惊愕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更多的弦为她亮起。
直到第五根赤色的火弦盘绕在亚瑟拉的身侧,那躯体上的光芒才收敛一些,一身圣洁的白袍笼罩了女孩。
睁开湖蓝色的眸子,眼里亮着属于烈火的金,她伸出手来,朝着灵性漩涡的中心、朝着瓦伦蒂娜轻轻一握。
“『回归』。”似乎有空灵的呢喃声响起。
下一秒,那些仿佛会永远汹涌下去的灵性,竟然有半数归于她的手中,像是被某个巨大的流向所吸纳,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再加上先前被吸收的那些,剩下的已经所剩无几。
卡洛莱娜望着她,视线从震撼过渡到疑惑,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端详她。
那张脸仍旧光彩熠熠,给人一种过分圣洁的感觉,甚至有些呆滞、木讷。
这样的姿态,实在很难将之与某位非正统神明联系在一起。
——她真的是萝丝的『神选』吗?
不,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不远处一声低吟,唤回了卡洛莱娜的思绪,那是陷入痛苦的瓦伦蒂娜的声音。
她的灵魂正在经历反复的破碎与重组——骤然去操控自己本不应掌握的弦,甚至还强制地越阶施法,没有直接陷入疯狂或者彻底崩毁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但比起庆幸,卡洛莱娜感到的更多的是同情。
...是的,同情。她的神色里多了些怜悯的味道,提着巨剑,一步步向前。
瓦伦蒂娜无疑是个可怜人,被家人背叛和压迫,不得不向外界寻求援助,她见过很多那样的人,在北风领,在北风领之外的土地上...但即便在那些人中,眼前的这位小姐依然是最令人同情的那一批。
只差一点,她便具备拥抱明天的资格了...却要在这个时候被『命运』捉弄,迎来注定死亡的命运。
是的,眼下,卡洛莱娜可以凭借她过往的神秘学知识中断定。
——没有人能从这样草率的『晋升仪式』中活下来,如果有,也必然会蜕变为非人的存在。
卡洛莱娜一步步接近那倒在地上的身影,灰眸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借助灵视,她能看见一种混沌的气息,正在将瓦伦蒂娜的灵魂包裹、缠绕。那是不应存在于此世的神秘之物,携带着某种天然的污染,没人知道在它的侵染下,眼前的人形会异化成怎样可怖的怪物。
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此死去,至少是以人类的躯体、以人类的意志。
她高举手中的巨刃,剑锋在吊灯的照耀下闪过寒芒。而“亚瑟拉”只是静静立在原地,目光空洞,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别了,瓦伦蒂娜,愿你归于和谐。
巨剑猛地落下,毫不犹豫地豁开血肉。空气里,一朵蔷薇花,正在盛放。
——开得娇艳又血腥。
......
眼看那提剑的女子走远,黑森林里一片安静,只剩那句回音,在林地里荡来荡去。好几秒的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是提露露率先打破了沉默:
“刚刚那一剑,是弦魔法吗?”
“应该和魔法的作用机理不同,她直接挑断了构成那些怪物的某种‘弦’。”龙人解释道,“也许这是言夏人的独有手段,今后如果要与那种人为敌,必须谨慎小心。”
“啊...是吗...”提露露露出有点为难的复杂表情。要和那种厉害角色为敌...?她连想想都觉得挺后怕的。
那一剑要是劈在她身上,她自认是躲不开的。
好在至少现在,她们尚不是敌人。
“不管怎么说,咱们该走了。”艾杜雅耸耸肩,旋即努力提了一口气上来,“希望后面不会遇到太离谱的场面了,那几百个影卫可给我吓得够呛。”
三人继续在林地里穿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脚步。
——还有积雪与枯叶之下,骨头被翻动的声响。
不知为何,这里遍布着骸骨,有人类的、更多的则是动物们的。
没人知道杀死他们的是什么东西,或许是那些『影卫』,或许不是。
这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存在。
一种隐秘的恐慌悄然在战士们心中滋长。没人说话,可她们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气氛在一分一秒地收紧,犹如一根紧绷到极致的琴弦。
——等待它的命运,只有断裂。
越过最后一颗巨大的枯木,视线豁然开朗。
而在空地的中央,一道人影,似乎已等候许久。
身穿破烂的长袍,衣衫底下不断翻涌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尤格甚至不曾清理过他身上沾染的碎肉和血沫。
他转过头,以仅存的那只手臂,歪歪扭扭地朝着众人行礼。
那微微抬起的头颅上分明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尖牙外翻的巨口,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某种被注视的不适。
伴随他的言语,林地间,似有腥风刮过,迫不及待要收割又一茬生命。
“夜之国的使徒,『千口蠕行』尤格,在此恭候各位的光临。”
“欢迎诸位来到——我的祭场!”
——那根紧着的弦,终于绷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