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燃现象』,是指某种特定情况下,人体无端起火,引起自发燃烧的现象。
自有史以来,这样的奇异现象便在人们之间口耳相传,有人说这是鬼怪作祟,有人说这是魔法所致;太阳神的教典里更是将此类异象归于一种『审判』,是神对有罪之人的惩罚。
——而此刻,它就真切地发生了。
加布里埃尔哀嚎着,整个人沐浴在火中,形体时而凝聚、时而溃散。
『毁灭』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乱窜。
而借着这个机会,卡洛莱娜猛地纵身一跃,手中巨剑连斩——
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逃窜了,他很清楚,只要再动几下,自己的肉体便会彻底迎来毁灭的结局。
他只能尽量凝聚血气,勉强架开迎面袭来的两道剑气。
第一道,猩红色的蔷薇花迸出条条裂痕,血气将它们缓缓修补,却根本来不及做好万全的准备。
第二击接踵而来,他听到血气封冻的声音、听到琉璃破碎的脆响。
——就像初闻母亲的死讯时,脑海里闪过的声音。
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寒光在他眼前被最后一点血气抵消,却依旧掀起一阵刺骨的风,将他被烈火炙烤焚烧的躯体吹凉了几分。
眼前,第三剑破空而至,撕开绯红的雾气、吹散血液的腥甜,他看见白发飘飘、看见巨剑闪烁,有人带着如同皎月般的冷光,幽灵一般、来取他的命了。
最后的这一秒,他反而褪去了疯狂,火光中,眼眶掠上一抹湿润。
对不起,瓦伦蒂娜、蒂博,我不是个称职的哥哥。
对不起,父亲,我不是个优秀的儿子。
以及...
对不起,母亲,我没能保护好这一切。
巨剑埋入胸口,这一瞬间,他竟感到胜于痛楚的解脱——从此之后,再不必有虚与委蛇、苟延残喘。
再不必低着头、跪着去活。
原来...放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快逃吧...异乡人。”他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旋即猛然开始咳嗽起来,“这座城...咳咳,已经没救了...他们会展开献祭...蒂博、我的弟弟,已经逃走了...”
“你们也、带着蒂娜一起走吧......”
被『慈悲之心』刺入心脏的第七秒,尽管处在『自焚诗』的作用下,浑身沐浴着烈火,他却也即将被彻底冻结。
此时,加布里埃尔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用那野兽般的竖瞳,缓缓地看向不远处的血红色巨茧。
那眸子里,藏着一个兄长最后的温柔。
下一秒,他的身形终于维持不住,溃散成纯粹的灵性,被残余的灵力旋涡搅动着、涌向瓦伦蒂娜。
——涌向那道茧。
伴随着加布里埃尔的破碎,鲜血王座彻底溃散成血浆,那道茧却缓缓浮起,飘离地面。
“接下来怎么办?”卡洛莱娜抬眼,试图征询亚瑟拉的意见,“我看到她身上有不净之物存在,那种污染已经附着在她的灵体上了,苏醒之后,她不大可能保有理智。”
亚瑟拉点了点头,她先前还没有观测到那种污染,如今看来,瓦伦蒂娜的失控和晋升恐怕都是提前布好的局,对方在宅邸里藏了某种灵性材料,目的就是要让她转变成加布里埃尔那样的怪物。
只不过,那远古存在的注视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让事情多了一丝变局...祂至少干涉过加布里埃尔的思维,使『暴食者』对那个青年的束缚松脱了。
不然,一个灵魂被邪神污染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去死的。更不会在死前透露出这样关键的情报。
但眼下的变量还不够...她们不能为了瓦伦蒂娜而弃整座城的人于不顾。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必须速战速决,然后阻止『饫魔』的阴谋,阻止这场献祭...
就在她们下定决心,各自举起武器,准备动手时——
巨茧,忽然开始抖动。
“......”
林地里,腥风呼啸,如鬼魂般在众人头顶盘旋。
那夜之国的使徒就在此处,正以歪歪扭扭的礼仪,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没人会为此感到高兴,所有人都知道,自始至终都不存在以礼相待的余地。
那是食人的野兽、是狡猾的恶徒、是背离人伦的怪物。
——是暮锡纳的蛮荒森林里走出来的,披着人皮的恶魔。
提露露却直视他空旷的脸孔,盯着那满口的尖牙利齿,向他发出质询:
“从那天起,我一直在想。”
“为什么那头多首的怪物,会拥有布罗德里克的脸。”
“那个公子哥,断没有勇气主动牵扯上你们这样的臭虫。”
“噢,你是说那个可怜虫...”尤格用那只仅有的手臂,在脸边作着瘙痒般的动作,“怎么,你们和他很熟吗?还是说,这是某种寒暄...?”
“那可真是抱歉了。”他无所谓地咧咧嘴巴,口水从牙缝中滴淌出来,滚落地面、灼出白烟。
“我厌恶的正是你们这种态度,这种草菅人命的态度。”提露露眯起眼睛,金色的瞳孔迸出火星,“即便那样的败类,家中也有着等候他消息的父亲。”
“更别说还有教团里的那些人...还有更多无辜的牺牲者们......”
她踏步向前,一双眼睛像是被高温炙烤的玻璃珠,在黑暗中灼灼发烫:
“告诉我,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们究竟把生命当成了什么?肆意揉捏的玩具吗?”
“那倘若我带着慈悲去杀死他们,你就会‘大方’的原谅我?”尤格反唇相讥:
“——省省你的心思吧,圣女!”
下一秒,两人的魔杖光芒迸射,一黑一金,映照彼此的脸孔。
提露露闪过那破开火焰、迎面而来的黑光,下一秒弦音轻鸣,『光之眸』已然被她捏在掌中,差一点便要捏碎。
“我来吧。”龙人握着黑枪,踏步向前,“他是『半神』,而且不同于那次在科洛诺斯之门,现在的他褪去了那种疯狂,只会比原先更难缠。”
“呵呵呵呵...”尤格发出难听的低笑声,“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那么,来自遥远星际的龙,你又将如何对付我?”
“凭你那残缺的实力,能——”
“『缄默』。”晦涩的龙言脱口而出,阿莱蒂亚捏碎一团星焰,枪尖与左手同时覆上蓝紫色火光。
左手猛地一撕——
穿过破碎的空间,来到人影的身后,将长枪狠狠贯入后心、把对方摁倒在地。
星外之龙一脚踩上那颗头颅、将之碾爆。
黑水迸溅中,她拧过身子,拔出滴血未沾的长枪,注视着侧后方。
语气冷过这北境终年弥漫的冰雪:
“出来,我会给你个痛快。”
......
此时已是十点三十七分,侯爵府,厅堂内一片狼藉。
十几扇窗尽数破碎,北风在室内肆虐,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嚎声。吊灯的残肢同其余的几盏壁灯依旧发着光,却照不透那枚暗红色的茧。
在那悬浮于空的巨茧中,有什么东西,正如心脏一般跳动。
凛冽的空气弥漫。
瓦伦蒂娜紧握着『慈悲之心』,剑刃离那枚茧只剩不到一米的距离。亚瑟拉徒手拨动着弦,炽烈的火球连成一片,从另外几个方向向着巨茧涌去,最前端的几乎差一点就能碰到外侧的丝线。
然而,她们依旧慢了一步。
那里面的东西,已经结束了最后一点蜕变。
“刺啦——”
裂帛声响起。一双利爪,撕开了巨茧。
它的动作很快,就这么一个瞬间,一道黑影掠过,茧里的东西便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那些火球,与卡洛莱娜的攻击,全都落在了空处,落在那茧的残骸上,徒留一地无谓的猩红碎屑,像是被撕碎的蛇蜕残片。
亚瑟拉本想控制余下的火球转向的,可她根本捕捉不到那东西的位置!
就在她感到不妙时,所有的灯光,不约而同地熄灭了。
宅邸瞬间陷入黑暗,四面只能听到呜咽的风声,腥气开始散溢,更盖过那些从破窗之外吹来的冷风,诡异而又粘稠。卡洛莱娜在呼出沉重的喘息。
她快坚持不住了。亚瑟拉留意过,在攻向巨茧的时候,卡蒂的一整条手臂都快要被那种深蓝的坚冰覆盖了。
她能感觉到,那种损伤甚至触及灵魂——哪怕这场战斗结束、治好了冻伤,短期内恐怕也没法将左手应用自如了。
而更令她感到担忧的是,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
她看见,眼前的黑暗里,一双血色的眼眸,正缓缓睁开。在那里面,翻涌着最原始的渴望。
——关于杀戮、关于破坏的渴望。
“......”
瓦伦蒂娜睡在床上。
母亲生前喜欢的熏香,就在鼻间摇晃,像轻轻拍着的手掌,正一下一下、哄着她入眠。
...奇怪,为什么要说生前?
明明母亲就在此处,就在她的身侧,搂着她,轻哼那支熟悉的曲调。
那有些忧伤的曲调,却是她最喜爱最亲切的。
曲调已至末尾,她却没来由地想哼另一支曲子,那理应是由悠扬转向激昂的、应是一首战歌。
...为什么会是战歌?
她隐约嗅到一股焦味、混着淡淡的腥气,在母亲的蔷薇花香中,格格不入。
这催使她睁开眼——紫水晶,对上了另一双近乎与之相同的眼睛。
是了,母亲的眼睛与她相差无几,只是更具些成熟女人的风韵,与那种母性的温柔。
这是自她身上继承来的...非常宝贵的东西,无数个不眠之夜,她都对着镜子,用那与母亲如出一辙的视线试图给予自己些许慰藉。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从床上坐起来,想要去推开那扇属于母亲卧室的门。
“孩子,你要去哪儿?”
“我...我要去找东西。”
瓦伦蒂娜回过头,望向那双眼睛,没来由地感到心痛:
“我好像弄丢了什么,需要去找一找。”
“啊,如果是这样...我陪你一起去吧。”母亲温和地笑笑,“可不能让我们的小公主因为丢东西而失落。”
她们拉开了门,奇怪的是——卧室的门外,竟然就是花园了。
母亲似乎对此浑然未觉,牵着她的手,脚步甚至比她还要轻快,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稳重贵妇人,倒像是个少女。
花园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头顶的天空虽不见太阳,在北风领却也称得上晴朗,母亲在她前面不远,浅色的衣裙与白蔷薇很相配。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画卷——不应存在于记忆里的画卷。
“蒂娜,这些花,开得依旧很漂亮。”女人的脚步渐渐缓和下来,语气竟然有些低落,像是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开心。
“这当然,您一直悉心照料——”话说一半,瓦伦蒂娜忽然察觉到某种违和,抬眸的瞬间,与母亲忧伤的面容四目相对。
“呵呵呵...照料它们的人,已不是我了。”她像是并未对此感到落寞,反而在为另一件事烦忧,“过去这么久,北风领...还好吗?”
“......”瓦伦蒂娜没有说话,她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很多东西。
红地毯、金墙纸、香烟和酒杯、粉身碎骨的雪人、带着徽标的空酒壶、烂苹果...
她说不出话来,可看着她,母亲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不需要你开口,看到这些花,我就有了答案。”那个温软如玉的女子好像依旧如从前那般,一双眼把什么都看得通透,“他宁愿把自己留在过去,也不愿意睁开眼,看看他脚下的那些人...”
“对吗?”
瓦伦蒂娜讷讷地点了下头,却又立马摇头。
“我总感觉,父亲其实...”
“赛莲娜,不用怕妈妈伤心。”母亲用了惯常的昵称,那是小时候叫她“月亮公主”的时候起的绰号,现在听来却要让人掉下泪来。
“我知道这对你很残忍,但或许...只有你才能阻止他了。”
“你父亲已经老了,上了年纪,人就会糊涂,会因为一些不该有的执念做出错事。”
女人渐渐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脸上是对亲族的悲悯,眼瞳里却翻涌着一种母亲对孩子的心疼:
“倘若他依然坚定地抓着那些东西,死死不放...”
“那便由你来导正他...”
她握上了瓦伦蒂娜的手,一种温暖传递过来,接着是湿热的触感。
不是血,而是眼泪。
母亲在哭。
瓦伦蒂娜从未见过这个坚强的女人落泪。
可这一刻,母亲就在眼前,正哭着对她说...
“放手做吧,孩子。没人应该束缚你,你生来,便是自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