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蒂娜曾一度以为,这一生,她都无法理解父亲做出的选择。
记忆中,“父亲”这个词依旧停留在小时候时的印象里——高大、腰背笔挺、从不低头。
他的眼神总在注视一些瓦伦蒂娜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家族荣耀,是作为人父、作为领主应追寻的尊严。
而后来的那个坐在办公桌上、坐在书房里的男人,她不承认那是父亲。
那个男人背离了所有他曾经追寻过的,只为能换回一张回到过去的车票。那张票是揉皱了的也好、是沾了谁的血也罢,他都不在乎。
——他只要能回到那个逝去的昨天。
他是愚蠢的、残忍的、却也是支离破碎的。
瓦伦蒂娜曾经拒绝承认他的破碎,拒绝认同他那可悲的决心。
——直到这个选择,同样被摊开在她的面前。
“......”
眼前就是花园,是记忆中的童年。阳光是明媚的、花儿开得娇艳、芳草地鲜绿鲜绿。
一家人围成一桌,他们都在等她。
“蒂娜,到这儿来。”父亲宠溺地冲着她笑,哥哥也用同样温和的视线注视着,眼里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和敌意。
弟弟在旁边追着小狗跑过,母亲为她的盘子里放上饼干:
“赛莲娜,快来,就等你了。”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与记忆中还未褪色的那幅画面如出一辙。
可母亲方才的泪水仍停留在手背,那么滚烫、几乎要把她灼伤。
但是啊...花园里的美好时光就摆在她的眼前——只要向前几步,她就还能回到那个她永远也找不回来的童年。
无忧无虑、美好幸福。宴席、漂亮衣裙、还有最重要的,母亲的拥抱。
从此告别尔虞我诈,告别即将亲手染上的血和罪孽,告别那些伤痛、那些在心脏上没完没了割着的钝刀子。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她才知道那个记忆里一向硬朗挺拔的身影,为何在一夜之间垮塌了。
一个人,要如何才能越过这样的关隘呢?
它不是推动巨石的劳碌、不是吃不到果子喝不到水的苦刑,而是一个你永远失去了的怀抱——
——再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
瓦伦蒂娜的心脏尚在跳动,那颗心和所有常人别无二致——都是肉长的,又怎么能不动摇。
于是咬紧唇、闭上眼,脚步已然开始松动,要往那阳光的所在去。
可就在她踏出第一步的瞬间,猛地、有谁拉住了她。
“蒂娜。”熟悉的嗓音,不同于花园中的哥哥,那是更沧桑的、被强权压制了许多年的声音。
加布里埃尔,扯住了她的手。
“别去那边,蒂娜。”她一转身,青年摇着头,目光里是让人陌生的情绪,是遗失了许久的温和。
“我知道你很想...我也很想,我们都很想。”
“但母亲已经死了。”
“你胡说!她就在那里!”
到了这个时候,反驳的居然是瓦伦蒂娜,她指着花园的石桌,以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口吻,咆哮道:
“他们都在、他们都在...只要走过去的话,一切都还能当成没发生过,一切都还能——”
“他们都已经死了!蒂娜!从我们沾染上第一条人命起,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加布里埃尔的眼眶是湿的,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可他还是抹了把脸,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很残忍,我也知道...我没有权利阻止你...我是个罪人,是个不称职的哥哥,没有立场指摘你的选择...”
“可我只想告诉你,就算你选了这条路,你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
“看看你的身后,你认识了一群新朋友,你有了新的...便不必再依赖旧的。”
“去做,瓦伦蒂娜。现在回去,你还能拯救那些可以被拯救的。”他搭上她的肩膀,最后一句几乎是颤抖的。
“求你了,瓦伦蒂娜...别再犯和我们一样的错误了...”
别再犯一样的错误...拯救那些还能被拯救的......
是啊,连兄长都用他的悔恨,亲手为自己铺出了一条路来,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沉溺下去?
瓦伦蒂娜的瞳孔放大又紧缩、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周围的一切开始渐渐变得模糊和扭曲。
恍惚间,她嗅到一股水腥气,听见魂灵奔流的声音,在嘈杂的响声里,夹杂一道悠远的咆哮,像是号角一般:
“呜——————”
下一秒,幻觉破碎,花园与熹微的阳光尽数远去,迎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血腥味。
她的爪尖,距离女孩脆弱的脖颈只有一寸。
......
当熟悉的眼瞳沾满血色、变得陌生,亚瑟拉几乎是想也没想,本能便先于理智,奏响了火弦。
“轰轰轰轰轰——!”一连串的火球喷涌而出,追随那道诡影,直接点亮了一整面墙壁。
紧跟着,三弦奏响,『光之眸』在凝聚的下一个瞬间便被捏碎,烈火羽翼推动她,直接离开了原地。
利爪紧随而来,差半秒就要划破她的影子。
亚瑟拉的心脏狂跳,头脑这时才反应过来,那怪物的下一击却已倏然而至。
又是一次,身体自发地奏弦,五道火弦直接被一把抓住,在手中汇成黑炎巨剑,向前一劈——
“铛——!”
竟然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借着『日曜剑』的微光,她看到有一柄黑色的匕首状的东西,与她的剑碰在了一起!
这怪物还会施法...
她根本不敢去自己控制身体,也不知道凭借这样的本能还能挡下来多少次,自己是不死之身还好,要是牵连了卡蒂小姐...
纷乱的思绪间,又是一记,『日曜剑』与那漆黑匕首再度碰撞,擦起些许火花,却也很快消失不见。
首先是得恢复照明,在这种黑暗的场所跟这家伙打太吃力了...
这么想着,她右手打了个响指,星火瞬间掠上天花板与四周墙壁,将能烧的东西全都点了个遍。
借着火光,她这才彻底看清那怪物的姿态。
白发血瞳,一身猩红斗篷,右手持着黑色匕首,左手是血液凝结成的结晶利爪...
亚瑟拉在去往『圣教集团』总部进修的那段时间,曾经偶然在一本《邪恶生物图鉴》里见到过具备相同特征的描述。
如野兽般的竖瞳、血色的眼眸...更重要的是操纵血液的能力,嗜血狂躁的天性。
人们对这种怪物的称呼往往是——
——『吸血鬼』。
为什么瓦伦蒂娜会被转变成一个『吸血鬼』?架开又一记匕首的刺击,亚瑟拉的心头闪过这个疑问。
无论是那个被放置在侯爵府的超凡材料有问题,还是有谁暗中在做手脚...这一切都暂时无从查起了,她必须拿出全部的精力来应付这边的攻击。
到了最紧要的节骨眼上,却还要被反目的同伴拖延脚步...真是糟透了!
背后的烈火光羽热气喷涌,推动她飞速向前追击,左手猛地一挥,『日曜剑』抵住利爪。
五指紧握,亚瑟拉猛地加大了火力,黑炎灼得那怪物的猩红利爪不断溃散、节节败退,终于在它即将闪开时,灼伤了它的指尖。
怪物触电般收回了手掌,这个举动却让更大范围的身体暴露在了黑炎的攻击之下,剑刃顺势斩下,直直劈向肩胛!
与此同时,卡洛莱娜也已挥出最后一击,冰蓝剑气斜切而来,眼看便要将它的首级连带半边身子一分为二!
而那怪物猛然一个吸气,下一秒——
“————!”
一种难以辨别含义的尖啸,在宅邸里炸响,亚瑟拉的头脑瞬间陷入了空白。
距离最近的她鼓膜直接被震破,眼球都跟着出血,差一点就要爆掉。
整个人失去控制,直挺挺坠向地面。弦魔法失控,『日曜剑』与身后火羽直接炸开成火焰,灼伤她的后背、将整条左臂近乎焚成了灰烬。
身躯砸在了地板上,亚瑟拉咳出一口血来,还没来得及恢复意识,那怪物已然自火焰中窜出,直接跃至她的面前。
——右手利爪直取喉咙。
卡洛莱娜捂着耳朵、紧闭双眼,尚未从那声波的影响中恢复行动能力。
那怪物的爪尖,猩红利刃已然再次凝聚,即将饱饮少女的鲜血——
却在最后一刻,停驻。
瓦伦蒂娜自幻觉中苏醒,她的爪尖像是闪着寒光,距离那女孩的脖颈只有一寸。
她连忙向后跳开,站起来的时候后颈都是凉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喃喃着,望向四周——从那些破碎的空窗的布局,以及天花板上的残缺吊灯,和更多已然乱七八糟的摆设,她依稀能辨认出这里是侯爵府,是她住过很多年的家。
可她的记忆尚且停留在那颗烂苹果,和兄长扎眼的笑容,在那之后...
记忆的潮水打湿脚背,她立在宅邸的废墟中,渐渐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在那之后,她发了疯地想要夺取兄长的性命,却反而中了敌人的又一道奸计,险些要将这场棋局闹得满盘皆输。
最后是母亲、是兄长帮了她一把。
那么,就不能再这样输下去了,她必要把那一切都赢回来。
她要带着那些死去的人,回家。
......
林地里黑暗又压抑,提露露甚至不能看清龙人的脸孔,只能看到半只璀璨的金瞳。
金色竖瞳里,喷涌着蓝紫色的火焰,正在一点点地、勾勒出形态。
残缺的龙翼,正在阿莱蒂亚的眼中缓缓成型。
风从这片空地吹过,略过龙人的长枪时被那些火撞碎,又在下一瞬被重新拼合。
而那条龙,就定定望着漆黑的某处,语气冰冷,念出一组字眼。
“法奥丝。”
她将长枪一拧,撞过尖刃的流风忽而被拼凑成了一缕文字,炽金色、晃得人眼睛都有些不舒服。
提露露对那字符再熟悉不过,那是太阳神的卢恩代称,亦具备另一种含义。
——『false』。
炽燃的光。
圣光骤然从黄金色的文字中迸溅,瞬间便照亮了整片空地。像是给茫茫夜色豁出一个洞来,一切的阴郁和黑全都无所遁形,像是逃窜般溜向了边界。
于这样明亮的光芒中,只有一道扎眼的暗色。
尤格单手挡住眼前刺人的光芒,对灼烧着手臂的光焰浑不在意,只是发出嗬嗬的怪笑:
“星外的龙...你似乎很生气,是什么让你如此恼怒?是这些可悲的蝼蚁们吗...?”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速战速决,我会把你的头颅挂在林地的枝头。”
“——不在这片黑森林,而是在暮锡纳的土地上。”
“你们已经越界了太多,甚至还要惊动此间之外的古神,我有义务将你们这样的毒瘤根除。”
在光的源头,龙的长枪直直指向那一点泥水,那一点纯白世界中的污垢。
可尤格全然没有退避的意思,他只是伸出他的手臂,做出哀叹的姿态——
“噢,此间之外...?不,不不不...您对祂的了解、对这片土地的了解都还太少。”
“早在此之前,祂的触角便已伸向了这里。”
他取出他的魔杖。龙很熟悉的那杆——形如枯木、半米多长,柄端长着人脸般的树瘤,尖端细而尖,形似短剑。
他无视周围的纯白圣光对自己的灼烧,毫不动摇地、以杖尖直指星外的龙。
“别再自诩为正义了,提亚马特的族裔!早在百年之前,我便已同信仰那些东西的疯子打过招呼,你们这些异星之龙,不过是又一批侵略者!”
“只有在主的骸之国,生命才有真正拥抱幸福的可能!”
杖尖迸出黑光,犹如漆黑的闪电,直挺挺射向持枪的龙。在那黑光中,『千口蠕行』尤格用近乎嘶吼的语调,大声咆哮:“我等将拥抱!永恒的幸福!”
“那么,我便先送你去往永恒的死亡。”龙人轻叹,手中的夜色长枪猛然向前一刺——
“吞噬它,『尼德霍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