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谷的寒风如刀,刮过嶙峋的岩石,吹在莉维娅银灰色的战甲上,发出细微的嗡鸣。她策马行进在黑铁军团森严的队列中,仿佛一滴水银融入了钢铁的洪流。这支军队的行军速度快得惊人,却秩序井然,除了脚步声、马蹄声和铠甲的摩擦声,再无半点喧哗,与教会军队所到之处惯有的喧嚣与扰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莉维娅驱马赶上前沿的狄奥多里克,寒风将她银白的长发吹拂而起:“怪不得马克陛下如此信任黑铁军团,元帅阁下。令行禁止,确实是一支难得的强军。”
狄奥多里克目光依旧注视着前方起伏的荒原:“军队的本质即是暴力机器,特使大人。再锋利的剑,若无执剑之手引导,终归只是嗜血的猛兽。纪律与目的,才是将其化为‘力量’而非‘祸乱’的关键。”他的话语平静,却道出了基于理性与责任的冰冷逻辑。
安营扎寨后,狄奥多里克并未因轻易的胜利而急躁。大量的侦察兵如同无声的猎犬被撒入荒野,带回了精确的情报——黑狼部族主力的确切位置、兵力配置、乃至几个隐蔽的补给点。
军事会议上,狄奥多里克的部署简洁至极,却如精密齿轮般咬合。莉维娅作为观察员列席,红瞳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的战术风格大开大阖,以正面碾压性的力量为核心,却又在关键细节处缜密无比,对地形的利用、兵种协同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任何冗余的花招,每一分力量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战斗在翌日清晨打响。没有复杂的谋略博弈,狄奥多里克直接祭出了帝国最坚实的重步兵方阵,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稳稳推向黑狼部族的主力。蛮族战士们咆哮着发起冲锋,他们的个人勇武惊人,刀斧砍在帝国的巨盾上迸出火星,却难以撼动这严密的整体。
当战斗陷入令人窒息的焦灼时,地平线两侧骤然响起沉闷如雷的马蹄声。早已埋伏多时的帝国轻骑兵,如同两柄蓄势已久的铁锤,以完美的夹击姿态,狠狠地砸入了蛮族军阵最为脆弱的侧翼!
崩溃瞬间发生。蛮族的勇武在绝对的组织和纪律面前,化为乌合之众的绝望挣扎。莉维娅静立在后方的坡地上,冷眼俯瞰着这场高效的屠杀。她心中了然,这场看似轻松的大胜,是建立在黑铁军团平日严酷到极致的训练和狄奥多里克精准的战场指挥之上的。这份力量,令人忌惮,也…令人心生佩服。尽管仍未看到任何疑似“火种”的超常力量迹象,但黑铁军团本身,已足够让她重新评估帝国的实力。
眼看战局已定,狄奥多里克的目光却骤然锐利,锁定了一个正带着少数亲卫试图突围的彪悍身影——黑狼部族的头目!
“活捉叛军头目!别让他跑了!”狄奥多里克的吼声穿透战场。
然而混乱的战场成了最后的屏障,那名头目骑术精湛,左冲右突,眼看就要冲破外围薄弱的拦截线,没入远方的崎岖山地。
就在此刻,一直静立的莉维娅动了。
她甚至没有请示,只是本能地评估了局势——活口的重要性对比逃脱的代价。她反手取弓,搭箭,动作流畅如呼吸。冰冷的金属弓身贴着她的脸颊,整个世界在她赤红的瞳孔中收缩、聚焦,只剩下那个在烟尘与人群中起伏逃窜的身影,以及其间无数晃动交错、瞬息万变的缝隙。
屏息。凝神。
指尖松开。
嗡——!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细线,以一种近乎计算的精准,惊险万分地擦过一名帝国士兵的肩甲,绕过一面破损盾牌,穿越了呐喊、刀光与飞扬的尘土构成的死亡丛林!
下一刻!
“唏律律——!”一声凄厉的马嘶撕裂战场。叛军头目所骑乘的战马后臀被箭矢狠狠贯穿,哀嚎着人立而起,随即轰然倒地,将背上的主人重重摔落尘埃!周围的帝国士兵一愣之下,立刻蜂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
一瞬间,战场似乎安静了一刹。附近目睹了这一箭的士兵们,甚至包括狄奥多里克身边的副官,都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佩目光看向那个收弓而立的银发女特使。这一箭,已非技艺,近乎神乎其技!
莉维娅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逾越了“观察员”的身份,直接干涉了战局。她转向狄奥多里克,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疏离:“一时技痒,是我多事了,元帅阁下。”
狄奥多里克的目光从被俘的头目身上收回,落在莉维娅脸上。他的眼神复杂,有一闪而过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权限的冷峻。他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无妨。结果总归是好的。”
他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加重了几分:“不过,特使大人,下次若再有类似‘技痒’,还望能提前知会一声。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任何未经协调的干预,即便出于好意,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
他的话语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边界感。在他眼中,莉维娅这一箭固然精彩,帮了大忙,但这种行为本身代表了一种不可控的变量,一种对摩尔干内部事务和军队指挥权的潜在干涉。这次是利好,下一次,未必如此。任何对战事的干涉,必须经过他的同意,这是原则问题。
战斗迅速落幕,硝烟与血腥味混杂在干燥的寒风中。黑狼部族残存的战士们放下了武器,眼神中混杂着恐惧、不甘与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狄奥多里克的声音冷硬如铁,清晰地传遍战场:“清点俘虏,救治伤员。将我们的勇士带回故土。分发口粮给被裹挟的妇孺,不得骚扰。”
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副官脸上露出不解,低声道:“元帅,这些蛮子……狼崽子养不熟,过几年拿起刀又是祸害。何必浪费粮食?不如……”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狄奥多里克的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一起的部落老幼,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杀戮是最简单也最愚蠢的办法。它只会让仇恨像野草一样,在我们的边境上烧不尽,吹又生。帝国要的不是一片只能生长复仇种子的焦土,而是可以耕种的、安宁的土地。执行命令。”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副官立刻低头:“是,元帅!”
战场一角,一名年轻的黑铁军团士兵正跪在地上,颤抖着手从一具冰冷的尸体上取下一枚磨损严重的身份牌和一个小小的、手工粗糙的护身符。他的动作缓慢而珍重,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那具尸体是他的同乡,或许也是他在这个冰冷军团里唯一的“家人”。他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巨大空洞和死死压抑着的、即将喷薄的赤红恨意。
就在这时,俘虏的队伍从他附近经过。他的目光猛地锁定在其中一个人身上——那个脸上带着狰狞疤痕的蛮族战士,他认得,就是这个人用战斧劈倒了他的兄弟!
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起身,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撞开身边试图阻拦他的同伴,直扑那个俘虏!
“畜生!偿命来!”
他将那蛮族扑倒在地,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对方的脸上、身上。周围一片惊呼,有人想上前拉开,却被他狂怒的力量掀开。奇怪的是,他腰间的佩剑完好无损,他却仿佛忘了它的存在,只是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宣泄着撕心裂肺的仇恨。俘虏的求饶和惨叫似乎只能让他更加疯狂。
就在这失控的场面即将无法收拾时,一道银灰色的身影倏忽介入。
莉维娅的动作快如鬼魅,她没有拔剑,而是精准地一记侧踢,力道巧妙地踹在士兵的肩侧,让他失衡滚倒,随即上前用一记熟练的关节技将其死死制伏在地。
“放开我!滚开!你这教会的**!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士兵双目赤红,疯狂地挣扎咆哮,唾沫星子混着血沫飞溅。
莉维娅压制着他,她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那双赤红的眼瞳里,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悲悯。她的声音平静,却像冰水一样浇在士兵沸腾的仇恨上: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正在践踏的,是你身后那些死者用命换来的东西,是你身上这身铠甲所代表的‘秩序’。你的战友拼上性命守护的,难道是一个可以被私刑和仇恨轻易摧毁的世界吗?”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开了士兵疯狂的表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失落。他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挣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回荡在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凄凉。
狄奥多里克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此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硬:“违反军纪,袭击俘虏。拖下去,禁闭三日,军杖二十。”他的惩罚没有因为同情而减少分毫,纪律就是纪律。
黄昏降临,金色的余晖洒满狼藉的战场,将血色染上一种悲壮的暖调。莉维娅走到那名死去的黑铁士兵身旁,缓缓蹲下,伸出手,极其郑重地为他合上了未能瞑目的双眼。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超越阵营的尊重。
狄奥多里克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望着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付出了这么多……你觉得他们的牺牲,值得吗?”
莉维娅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脸庞,她的回答清晰而冰冷,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牺牲从无‘值得’与否,只有‘必要’与否。他们完成了被赋予的职责,至死恪守了他们的‘秩序’。这本身,就是答案。”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一种基于对“代价”与“秩序”的深刻理解的沉重默契,在夕阳下悄然滋生。
过了许久,狄奥多里克转过身,看向莉维娅的侧脸。
“走吧,”他突然说道,打破了沉默,“去喝一杯。”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认可,一种经历了共同沉重后的、或者说,两个同样背负重任的灵魂之间最直接的慰藉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