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未在军营附近停留，而是策马来到了距离黑狼谷最近的一个边境小镇。小镇酒馆喧闹而粗犷，弥漫着麦酒、烤肉和汗液混合的气息。无论是莉维娅惊人的美貌还是狄奥多里克极具辨识度的威严面容，在这里都太过显眼。莉维娅用一件带兜帽的深色斗篷遮住了银发与大半容颜，狄奥多里克则简单地扣上了一顶旧皮帽，拉低了帽檐，遮住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他们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点了两杯本地产的、口感辛辣的麦酒。几杯酒下肚，战场上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周围酒客的喧哗声浪中，“狄奥多里克元帅”和“黑铁军团”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语气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敬意和信赖，其声望之隆，甚至让莉维娅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已不输于深居宫廷的马克皇帝本人。这让她暗自心惊。
在这里，暂时卸下了“教会特使”与“帝国元帅”的身份，一种奇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莉维娅并未将之前狄奥多里克在战场上的警告放在心上，她清楚那是他职责所在。此刻，她面对的是“狄奥多里克”这个人。
她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忽然开口，声音在喧闹中显得很轻，却直指核心：“马克陛下对你还真是放心。功高震主，声威甚至直达这偏远小镇……这通常可不是什么好事，历史上能善终者寥寥。”
狄奥多里克哼笑一声，灌了一大口酒，粗糙的指节摩挲着木杯的边缘：“这世上，能成事的人大致分两种。”他伸出两根手指。
“一种人，把要办的事当成手段。开疆拓土是为了权力，收买人心是为了地位，所谓的忠义理想，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的一场大戏，好让自己爬得更高。他们渴望的是权力顶峰的宝座和美色，其他皆是垫脚石。”
“另一种人，”他放下手指，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嚣，变得深邃，“把要办的事本身当作目的。对他们而言，权力、地位、甚至性命，都只是实现那个目的的工具。他们所追求的，是‘正义’或‘智慧’本身那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其他的，皆可牺牲，包括自己。”
莉维娅微微蹙眉，她擅长权谋算计，却很少从这种角度思考：“这……与我刚才的话有何关系？”
狄奥多里克转过头，帽檐下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狂气的笑容：“关系和道理很简单。我和马克，都是后一种傻子。我们并非‘忠心’于对方个人，只是恰好都‘忠诚’于同一个该死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国’罢了。若人人为己，自然疑神疑鬼，尔虞我诈。但若两个人都傻到只为那同一个目标活着，你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需要提防的根本冲突吗？”
莉维娅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一种超越世俗君臣关系的、基于终极目标高度一致的绝对信任。这种关系，远比任何权术维系都要牢固，也更加…疯狂。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低语：“可惜……马克陛下不是觉醒者。”话一出口，她似乎觉得有些失言。
狄奥多里克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马克若是觉醒者，其力量必定远超你我的想象。莉维娅，你以为觉醒者的力量源泉是什么？”
“难道不是混沌能量吗？”
“混沌？那只是表象。”狄奥多里克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有力，“真正的源泉，是‘心’。是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并愿意为之燃烧一切、奉献所有的可怕心力和觉悟，是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敢毫不犹豫踏出去的疯狂，越是将自我意志贯彻到极致的‘疯子’，才能驾驭越强大的力量。”
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莉维娅脑海中炸开，她的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是心……是坚定自己的道路……’
‘越疯，也就越强。’
一直以来困扰她的、关于银链力量无法彻底掌控的迷雾，似乎被这番话骤然劈开了一道缝隙！
她之所以无法完全驾驭银链，并非力量不足或技巧生疏，而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从未真正坚定过！她遵循教会的规则，却又暗中质疑；她执行任务，却又不完全认同；她渴望某种秩序，却又看不清那秩序最终的模样！她的“自我”在教会的框架和内心的怀疑中被拉扯、被模糊，一个连自己的道路都未曾坚定确认的人，如何能真正驾驭那需要极致“心力”去驱动的、超越凡俗的力量？
狄奥多里克看着她恍然且深受震动的表情，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举起酒杯，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有些东西，只能靠她自己想通。
好的，我们来刻画康茂德这条逐渐滑向深渊的暗线。
宫殿偏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投下昏昏欲睡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和蜡油的味道。
讲师佩奥纳德的声音平稳而枯燥，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蜜蜂，嗡嗡地讲述着古老的哲学命题：“…因此，逻各斯（Logos）并非简单的‘语言’或‘理性’，它是宇宙万物的规则与尺度，是支配一切运行的根本原理…”
康茂德·奥古斯都强行撑开几乎要黏在一起的眼皮，努力让自己的坐姿显得端正一些。马克皇帝上次的雷霆之怒依然有效，至少让他不敢再公然逃课。但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什么“逻各斯”，什么“世界的本源是水还是火”，在他看来全是吃饱了撑的废话。有这时间，不如去校场摔断两根肋骨来得痛快。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佩奥纳德一张一合的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下模仿着握剑劈砍的动作。
（真是…无聊透顶。）
漫长的煎熬终于随着日影西斜而结束。佩奥纳德合上厚重的典籍，看了一眼显然魂游天外的皇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殿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这句话如同赦令，康茂德几乎是瞬间活了过来，他强压住立刻跳起来的冲动，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像逃离牢笼一般快步冲出了偏殿。
他目的地明确——禁卫军的校场。
当他骑着骏马一路狂奔到城郊的皇家马场时，劳伦斯早已带着几名心腹禁卫军等在那里了。看到康茂德，劳伦斯脸上立刻堆起粗犷而迎合的笑容。
“殿下！今天来得可有点晚，看来被那些老学究缠得不轻啊！”
“别说了！”康茂德翻身下马，没好气地挥挥手，“简直是折磨。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一场尽兴的赛马之后，两人并排躺在略带潮湿的草地上，喘着气，望着天空。汗水浸湿了衣衫，却让康茂德感到无比畅快。
“那些哲学课太无趣了，”康茂德抱怨道，抓起一把草叶又扔开，“哪有赛马、摔跤来得有意思？真不明白学那些有什么用。”
劳伦斯侧过身，用手肘支着脑袋，嘿嘿一笑：“殿下，要我说，那些都是弱者的游戏。动动嘴皮子，谁能说服谁啊？最终还不是得靠这个说话？”他拍了拍腰间的剑柄，“佩奥纳德那个老顽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殿下您这般天生的男子汉气概？”
这马屁拍得康茂德很受用，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影子。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是…父王他也精通这些啊。父王总不是什么弱者吧？放眼帝国的历史，就连开国奥古斯都大帝，也不一定就比父王更强。”他对马克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畏惧，也有一种难以企及的崇拜。
劳伦斯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闪过一丝算计，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推心置腹：“陛下的文治武功，那自然是没得说，帝国上下谁不佩服？但是…”他话锋一转，“他对您，未免也太严厉了些。”
他观察着康茂德的脸色：“您想想，您这个年纪，陛下早在干什么了？早就纵马疆场，亲手砍下敌人的头颅，用战功赢得所有人的敬畏了！哪会像现在这样，整天被关在书房里，对着几本发霉的古书浪费时间？”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康茂德心中最敏感的地方。是啊，为什么父王自己可以征战四方，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却要我在这里学这些无用的东西？一种混合着委屈、不公和叛逆的厌恶感，悄然在他心里滋生。
（明明自己都在领兵打仗，却不让我专心干一些男子汉该干的战斗…）他攥紧了拳头，刚刚对父亲的那一丝崇拜，迅速被这股怨气所覆盖。
劳伦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他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康茂德的肩膀，用一种神秘而诱惑的语气说道：“好了，殿下，别为那些烦心事恼火了。今天，我给殿下准备了一份‘大礼物’，保准您喜欢！”
康茂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眼睛一亮，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哦？是什么好东西？是新猎到的猛兽？还是从南方弄来的好酒？”
劳伦斯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粗俗而暧昧的笑容，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更低：“殿下，您还记得上次宫廷晚宴，那个一直偷看您、又吓得像小兔子一样的霍恩海姆家的小女儿吗？您当时那个眼神，可骗不过我老劳伦斯。”
康茂德猛地一怔，随即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个女孩，像一朵含苞待放、娇嫩又怯生生的百合花，和他平时接触的禁卫军或是宫廷贵妇完全不同。
“你…你把她…”康茂德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有些干涩。
劳伦斯得意地咧嘴一笑，仿佛只是安排了一场普通的娱乐：“正等着殿下您去‘享用’呢。就在老地方，都安排好了，绝对安静，没人打扰。”
刹那间，哲学课的烦闷、对父亲的怨气，全都化为了灼热的、原始的冲动。康茂德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奔涌。
“走！”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红，之前所有的道德约束和帝国律法在劳伦斯为他打造的这个“乐园”里，早已被抛到了脑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