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军营的帅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比北境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两人之间的凝重氛围。
狄奥多里克站在粗糙的军事地图前，一只大手按在代表黑狼部族山谷的位置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刚听完军需官的详细汇报，又从审讯俘虏的情报官那里得到了最终确认。
莉维娅则站在帐门附近，身姿依旧挺拔，但那双赤红色的眼瞳中，锐利的光芒下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她也刚刚通过自己的渠道获悉了同样的消息。
沉默持续了十几个心跳的时间，沉重得让人窒息。
最终，是莉维娅率先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寂静。她的声音清冷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元帅阁下，关于黑狼部族武器来源的调查结果，我已知晓。”她微微停顿，赤瞳直视狄奥多里克转过身来时那双审视的、带着压抑怒火的棕色眼睛，“我以个人信誉担保，此事，我本人以及我所直属的第七枢机派系，在此之前毫不知情。”
狄奥多里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莉维娅身上，他眉头紧锁，脸上的疤痕似乎都显得更加深刻。他沉默着，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假。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硬：“蒂尔微特使，我本人愿意相信，并非所有教会人员都热衷于在帝国边境煽风点火。”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但事实是，教会的制式武器，确实出现在了叛军的营地里。在你我之间，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所有的合作与交流，恐怕都需要暂且搁置了。”
这不是驱逐，但却是最明确的疏远和警告。
莉维娅心中了然。狄奥多里克的反应完全在情理之中。她甚至有些懊恼——如果早知道是教会内部某派系的手笔，她一定会选择抢先一步将情报透露给狄奥多里克，既能撇清自身嫌疑，又能送个人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入被动辩护的尴尬境地。她说的，的确是百分百的真话。
这时，狄奥多里克向前迈了一步，庞大的身躯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盯着莉维娅，尝试着抛出一个问题，这既是对局势的讨论，更是一次深入的试探：
“特使大人，依你之见，教会方面此次行动，目的究竟为何？仅仅是为了给帝国制造一些麻烦？”
莉维娅迎着他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表现得对教会内部事务一无所知，那会显得无能；也不能透露太多，那可能违反教规或引火烧身。她选择了一个最中立、也最符合逻辑的分析：
“试探，元帅阁下。这是最可能的目的。”她的语调冷静得像在分析一场棋局，“摩尔干帝国手握火种，独立于教会体系之外，对教会而言，始终是一个需要评估的变量。一场边境叛乱，是测试帝国军力反应、后勤以及…陛下决断力的低成本方式。”
她稍作停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试图将狄奥多里克的怒火从“整个教会”引向某个特定的目标：“而且，如今教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枢机主教们各有心思。仅仅知道是‘教会’动的手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哪一位枢机，或者哪一方派系主导的行动，才能判断其真正的意图和后续可能的手段。”
狄奥多里克听完，沉默了片刻。莉维娅的分析冷静而客观，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这反而增加了几分可信度。他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但戒备丝毫未减。
“你的分析有道理。”他最终沉声说道，语气依旧生硬，“但无论幕后主使是谁，挂着教会徽记的武器攻击了帝国的士兵，这是事实。”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份刚刚写好的密报，封上火漆。
“此事已非单纯的边境叛乱。不论教会内部如何争斗，”他看向莉维娅，目光如炬，“这件事，必须越早让陛下知道越好。”
回到摩尔干首都的居所，莉维娅屏退左右，只留下艾丽卡。她简洁地说明了边境调查的结果以及由此产生的信任危机。
“艾丽卡，去查。”莉维娅的声音冷冽，“动用一切渠道，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枢机院里哪一只手，在背后推动了这件事。”
“是，大人。”艾丽卡郑重点头，淡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迅速退出去执行命令。
另一边，狄奥多里克也在皇宫密室向马克皇帝汇报了情况。听完元帅沉郁的叙述，马克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
“朕不认为是那位特使本人所为。”马克缓缓开口，眼神深邃，“她在教会中是个异类，这一点，朕的判断不会错。更重要的是，如此明显的嫁祸，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无论站在艾德蒙特还是刘战那边，此时挑衅帝国，都会让她失去回旋的余地。”
狄奥多里克眉头紧锁：“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不是她亲自下手，也难保这不是教会更高层的意志，而她只是其中一环。”
马克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无妨。棋子既然已经落下，我们接着走下去便是。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几天后，艾丽卡带回了确凿的情报。她悄无声息地进入莉维娅的书房，低声道：“大人，查清了。武器的流转路径虽然经过多次伪装，但最终源头指向了…第三枢机，刘战大人的派系。”
“刘战…”莉维娅的眉头紧紧蹙起，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帝国都城的景象，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最得力的助手，“他到底想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衅摩尔干，破坏可能的合作？这不像他的风格…除非，他另有目的。”
艾丽卡冷静地分析：“刘战大人此举，确有试探帝国军事实力的意图，但恐怕不止于此。更深层的目的，或许是为了搅浑水，让其他派系（比如我们所属的第七枢机）与帝国关系恶化，他好从中渔利。或者…这本身就是做给教会内部某些人看的一场戏。真正的意图，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莉维娅将调查结果通报给马克和狄奥多里克后，两人表面的戒备稍减，但经历过此事，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已然产生，信任的裂痕并非轻易能够弥补。
又过了几日，狄奥多里克的庆功宴在帝国皇宫的镜厅隆重举行。
镜厅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将无数光斑投射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的鎏金装饰上。帝国重臣、贵族名流、各国使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奢华景象。
莉维娅·蒂尔微自然位列席间。她今晚的装束并非平日便于行动的常服或威严的审判长制服，而是一套极尽优雅与克制的正式礼服。
一件墨黑色的丝绒露肩长裙，完美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身体曲线。裙摆并非繁复的蓬松设计，而是采用利落的A字型剪裁，随着她的步伐如流水般摆动，银白色的长发挽成了一个略显松散的低髻，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在修长的脖颈旁，更添几分柔美。她的颈间戴着一条简约的银质颈链，赤红色的眼瞳在灯光下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冷静地扫视着全场，与她身上那种兼具少女清丽与成熟女性风韵的美感形成了惊人的张力，吸引了不少或欣赏或探究的目光。
在这种充斥着虚伪寒暄和繁文缛节的场合，艾丽卡的存在对莉维娅而言堪称一种解脱。这位忠诚的副官巧妙地周旋于各方之间，替不擅此道的莉维娅挡下了许多无意义的社交，并用得体的言辞化解可能的尴尬，让莉维娅得以保持她那份必要的疏离与观察。
宴席过半，马克皇帝起身发表演讲。他盛赞了狄奥多里克的赫赫战功与黑铁军团的英勇牺牲，赢得了满堂彩。随后，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莉维娅所在的方向。
马克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然而，此次平叛如此顺利，我们还应感谢一位朋友。摩尔干的盟友、教会的特使——莉维娅·蒂尔微审判长。她在冲突期间，恪守中立，并未偏袒任何一方，其公正性确保了冲突没有升级为外交事件，这体现了真正的职业素养与和平意愿。”
这番话让莉维娅心中微微一惊，但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平静。然而，马克的攻势并未停止。
他示意侍从端上一个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枚设计精美的黑铁徽章，徽章图案巧妙地将帝国鹰徽与教会的太阳徽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充满象征意义的图腾。
马克拿起徽章，面向众人，声音传遍整个镜厅：“为感谢特使大人对帝国和平做出的贡献，也为了彰显摩尔干与教会之间永恒的友谊，朕在此，以皇帝的名义，授予莉维娅·蒂尔微‘帝国永久外务顾问’一职。”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仿佛在安抚可能存在的疑虑：“此非官衔，无需你处理繁琐政务，仅是一份荣誉，一枚信物。持有它，帝国所有关卡、图书馆（除军事禁区外）将为您敞开，您有权要求帝国低级官员配合您的外交调研工作。希望您能更深入地了解摩尔干，成为连接两大势力的金色桥梁。”
刹那间，莉维娅全明白了。
之前的花园谈话，边境之行的顺利批准…一切都有了答案。马克从一开始就在为这一刻布局。他让自己去边境，不仅仅是为了观察，更是为了此刻能有一个“授予荣誉”的正当理由。
这枚徽章是糖衣炮弹，也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阳谋。接受它，意味着她在教会的处境将变得微妙；拒绝它，则是公然羞辱帝国皇帝。马克把莉维娅是做了一个可以拉拢的对象，也是一枚放在教会体系的毒针。
电光火石之间，莉维娅脑海中已权衡利弊。她绝不能欣然接受，也不能断然拒绝。马克的提案对她而言并非没有好处可言，有了摩尔干帝国的橄榄枝，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处，但是她必须在规则内完成一次漂亮的接化发。
她缓缓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御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教会礼，表情恭敬而疏离，声音清越冷静：
“陛下厚爱，令蒂尔微受宠若惊。维护和平乃教会信条，我之所为，尽在职责之内，不敢居功。此荣誉徽章，与其说是授予我个人，不如说是陛下赠与教会的友谊象征。我将暂时代为保管，它在此期间的每一分用途，都将严格遵循教会的外交准则，并为促进双方理解而服务。”
她的回应滴水不漏：1. 强调这是教会的行为；2. 声明只是“代为保管”（所有权归教会）；3. 承诺会按教会规矩使用（提前堵教会的嘴）。
马克看着她，眼中闪过极其短暂的赞赏和“果然如此”的笑意。他不在乎莉维娅怎么解释，只要她收下这枚徽章，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而另一侧，狄奥多里克元帅眉头紧锁，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他完全明白这是马克的一步险棋。
台下群臣与使者们早已哗然，交头接耳之声四起。他们清晰地看到了皇帝高超的政治手腕，也见识到了这位年轻的教会特使绝非等闲之辈的急智与沉稳。
一场宴会，瞬间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