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皇帝的葬礼并未在帝国掀起持久的悲漪。对绝大多数黎明百姓而言,一位皇帝的逝去远不如明天的面包价格来得重要。他们会在茶余饭后感慨几句陛下的仁政,随即生活便重归原有的轨迹。帝国的齿轮不会因一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转动,无论那个人曾多么伟大。
康茂德的登基大典盛大而奢华。在精锐禁卫军的层层护卫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其中多少是真心,多少是畏惧,无人深究),这位新帝身着绣金嵌宝的皇袍,于帝国中央广场的高台上,对着文武百官和黑压压的民众,发表着冗长而浮夸的宣誓与致辞。
莉维娅·蒂尔微站在观礼的使臣队列中,银发在阳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她赤红色的眼瞳平静地扫过场中,却并未将多少注意力放在康茂德的表演上。她心中盘算的是更为现实的问题:摩尔干的太平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帝国的繁荣,在她看来至少有八成功劳属于马克。那位皇帝以钢铁的手腕和深远的智慧,勉强压制并缓解了帝国积重难返的弊病——禁卫军的骄横、财政的隐患、边境的威胁。而现在台上这位志得意满的新君,他有能力接过这沉重的担子吗?莉维娅对此深表怀疑。她环顾四周,从一些帝国老臣僵硬的笑容和闪烁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并非唯一持有这种悲观看法的人。有些嗅觉敏锐的老臣,甚至已经选择了告老还乡,远离即将到来的风暴。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身旁不远处的狄奥多里克身上。他穿着笔挺的元帅礼服,身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但那份深刻的疲惫却无法被华服掩盖,刻在他的眉宇之间,沉淀在他那双总是沉稳如大地的棕色眼眸深处。
莉维娅心中微微一动。马克之于狄奥多里克,绝不仅仅是君王与臣子。那是可以将后背完全托付的战友,是精神上相互共鸣的知己。是马克将流亡的孤狼引入了帝国的体系,给了他践行理想和正义的舞台。如今,那座最坚实的靠山轰然倒塌,他内心的失落与空洞,外人根本无法想象。
然而,即便承受着如此巨大的悲痛,狄奥维里克在公事上依旧一丝不苟。军队的调度、边境的防务、登基仪式的安保……所有职责他都完成得无可挑剔,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冰冷的事务之下。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假的欢庆过后特有的松懈感。
狄奥多里克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向莉维娅,步伐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特使大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陛下的死,当真只是一场不幸的巧合吗?”
莉维娅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回答得冷静而直接:“教会内部,宫廷内外,禁卫军中…想取马克陛下性命的人,多如牛毛。线索太多,反而如同乱麻,无从查起。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至少,我们若能亲眼查验陛下的遗体……”
“已经下葬了。”狄奥多里克打断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楚,“康茂德殿下…陛下以‘防止疾病传播’、‘让先帝早日安息’为由,葬礼举办得极其迅速。”他顿了顿,再抬头时,眼中已燃起不容动摇的火焰,“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马克陛下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莉维娅理解他的执着,但她话锋一转,指向更迫在眉睫的危机:“比起追查真相,元帅阁下,你自身的处境才是眼下最需要考虑的现实。康茂德陛下与禁卫军的关系,可谓铁板一块。你认为,他们会轻易放过你这位先帝最倚重的‘孤狼’吗?”
狄奥多里克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带着铁锈味的嗤笑:“让他们放马过来就好。帝国的边防命脉大半握于黑铁军团之手,他们就算恨我入骨,想要动我,也得先掂量掂量帝国北境的安危。”他的自信源于实力,但也透着一丝孤臣的悲凉。
他转而看向莉维娅,目光锐利:“你呢?有何打算?”
莉维娅并无隐瞒,坦然相告:“我此行摩尔干的目的,你与马克陛下心知肚明,无非是调查火种。如今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马克陛下的死因必须查明,唯有如此,我才能看清眼前的迷雾,确定自己的位置。否则,连自身立足何处都难以分明。”
狄奥多里克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真假与决心。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达成共识的沉重:
“如此看来…我们暂时有了合作的基础。”
莉维娅微微颔首,赤红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清冽的光芒:
“正有此意。”
一场始于互相试探与戒备的复杂关系,在帝王猝然崩殂的阴影下,终于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向了脆弱而必要的结盟。帝国的未来,在一片虚假的欢庆中,滑向了未知的深渊。
好的,这是康茂德执政初期昏聩与暴政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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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茂德登基后的第一把火,并非继承其父的遗志励精图治,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马克皇帝倾注心血打造的、旨在提升民众文化与生活品质的剧院与公园,被康茂德一纸诏令,迅速改建为一座座庞大而血腥的角斗场。
他的理由简单而荒谬:他渴望被崇拜,渴望被视为强大的英雄。他认为,最快的方式便是亲自下场,在万千民众的欢呼声中,以皇帝之尊击败那些强大的角斗士和猛兽,以此向所有人展示他无与伦比的“英姿”。
在莉维娅看来,这种行为愚蠢得令人窒息。一位帝王竟将自己等同于取悦观众的角斗士,将治国理政的精力耗费在追求虚妄的个人荣誉上,这简直是对权力和责任的最大亵渎。但她深知自己的立场——一个外国教会的特使,在此事上毫无发言权,任何质疑都可能引火烧身。她只能保持沉默,愈发减少在公开场合的露面。若非火种的谜团如同磁石般将她吸附于此,她早已远离这座正迅速堕落的是非之都。她再三嘱咐艾丽卡,出行必须加倍小心,增派护卫,毕竟艾丽卡不像她拥有自保的武力。
禁卫军则在这场闹剧中赚得盆满钵满。角斗场的建造、运营、赌盘,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捞取油水的机会。劳伦斯更是满脸红光,对康茂德的“英明决策”赞不绝口,这让他更加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正确无比。
某日,莉维娅有一桩来自教会方面的常规事务需要向康茂德禀报。她来到议事厅,却被告知陛下已数日未早朝。询问几位面露尴尬的官员后,她才得知,皇帝正在自己的私人寝宫“休憩”。
越是靠近皇帝的寝宫,空气中那股甜腻到发齁的脂粉气、酒精的酸腐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麝香便愈发浓烈,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宫门虚掩,里面的景象让莉维娅瞬间移开了目光——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醉卧在地,甚至还有驯养的珍奇异兽穿梭其间,场面**混乱,不堪入目。而康茂德,正是一切混乱的中心,沉浸在最原始的感官享乐之中。
莉维娅强忍着不适,快步上前,用尽可能平稳的声调快速禀报了事务,将文件放在一处尚未被酒液玷污的桌角,随即近乎逃离般地转身离去。人类的情欲她并非不能理解,但身为帝王,如此毫无节制、放浪形骸,已然超出了昏庸的范畴,近乎一种自我毁灭的疯狂。
而帝国的财政,正在为皇帝的疯狂加速流血。马克皇帝数十年来殚精竭虑,通过缩减开支、降低赋税、鼓励生产,好不容易才缓解了帝国因扩张和禁卫军腐蚀而积欠的巨额财政赤字,让国库得以喘息。然而,康茂德浩大的角斗场工程、奢靡无度的私人享乐,如同两个无底洞,迅速榨干了国库的积蓄。
当财政官捧着长长的负债清单,痛心疾首地向康茂德进言劝诫时,年轻的皇帝只觉得昏昏欲睡。那些数字和谏言在他听来,远不如角斗场里的厮杀声来得刺激。
“我看想当官的人不是多得是吗?”康茂德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财政官的喋喋不休,仿佛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那把官位摆出去卖掉不就有钱了?这有什么难的?”
财政官闻言,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泣诉:“陛下!不可啊!此举是在摧毁奥古斯都家族数百年的基业,是在辜负先帝毕生的心血啊!”
“父王”二字如同针尖刺中了康茂德最敏感的神经。他一切荒唐行为的根源,正是为了证明自己比那个永远压他一头的父亲更强。此刻竟还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如此推崇马克而否定他?
就在他脸色骤变,即将发作之时,劳伦斯适时地出现了。他阴阳怪气地呵斥道:“大胆!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康茂德陛下!你口口声声先帝先帝,是在违抗君命,质疑当今陛下吗?!”
财政官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小臣不敢!小臣万万不敢!”
劳伦斯脸上掠过一丝阴狠,凑近康茂德低声道:“陛下,此等迂腐老臣,心中只有旧主,毫无对新君的敬畏。若不严惩,如何树立您的无上威严?”
康茂德正在气头上,觉得劳伦斯所言极是,当即下令:“拖出去!斩首示众!让所有人都看看,违逆朕是什么下场!”
侍卫如狼似虎地将哭喊求饶的财政官拖了下去。劳伦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贪婪的笑容,他再次躬身,轻声提醒:“陛下,方才您说的那卖官鬻爵…哦不,是选拔贤才之事…”
不等他说完,康茂德便大手一挥,全然信任地说道:“交给老师你去办!老师办事,朕最放心!”
“老臣…”劳伦斯深深低下头,掩藏住脸上那再也抑制不住的狂喜笑容,“定不负陛下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