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卖官鬻爵的闹剧并未结束,反而如同溃烂的脓疮,迅速蔓延至帝国肌体的最核心——司法系统。当爵位被售卖一空后,康茂德与劳伦斯那深不见底的贪婪,找到了一个更可怕、更无耻的宣泄口:他们开始公开出售“公正”。
法院的判决结果可以被明码标价,只要出得起钱,杀人犯可以逍遥法外,无辜者可以锒铛入狱,富商可以轻易夺走贫民赖以生存的土地。法律,这本应守护帝国最后的底线,成了权贵手中最锋利的掠夺武器。
一时间,冤假错案层出不穷。帝都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哭诉无门的百姓,他们或因不公的判决而流离失所,或因亲人蒙冤而死而目光呆滞。一种绝望而愤怒的情绪在民间无声地蔓延。
莉维娅站在使馆的窗边,看着楼下又一户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抄家驱逐的人家,沉默良久,最终低声对身边的艾丽卡说:
“我原本以为康茂德只是昏庸无能,被奸佞之徒利用…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艾丽卡惊讶地看向她的审判长。她从莉维娅那双永远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红瞳中,罕见地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深切的厌恶与鄙夷。即便是面对枢机院里那些最油腻狡诈的主教,莉维娅也能完美地扮演恭敬顺从的下属,但此刻,她对康茂德的蔑视,甚至懒得用任何礼仪来稍加遮掩。
与此同时,角斗场的闹剧仍在每周上演。巨大的环形场地内人声鼎沸,民众被“邀请”来观赏新皇帝的“英姿”。康茂德身披厚重华丽、几乎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特制铠甲,手持经过巧妙处理、极易造成致命伤的武器,对阵着早已被饿得虚弱不堪或被拔去利爪尖牙的猛兽。
“战斗”毫无悬念。在民众被迫发出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康茂德轻松地将可怜的野兽“斩杀”在地,享受着这虚假的荣光。
退场后,他卸下那沉甸甸的头盔,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自豪地向簇拥过来的文武百官发问:“众爱卿!朕今日之英姿如何?”
一时间,阿谀奉承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陛下神武!真乃天神下凡!”
“此等勇力,旷古烁今,帝国有幸啊!”
“那猛兽在陛下面前,犹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康茂德听得心花怒放,得意洋洋。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声,如同冰水般泼灭了这虚假的热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学士佩奥纳德站在人群外围,脸上满是悲凉与不屑。
“陛下,”佩奥纳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您当真认为自己今日所为,堪称‘英勇’吗?若真英勇,何需穿戴这身恐怕连蛮族重斧都难劈开的铁罐头?您究竟在害怕什么?害怕一头被拔了牙的狮子?还是害怕…被人看穿您这身华丽铠甲下的虚弱?”
康茂德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但佩奥纳德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越说越激动,神情悲痛,面红耳赤:“想当年!您的父王马克·奥古斯都,敢以血肉之躯,直面数百名哗变的禁卫军士兵,只为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少女!那才叫帝王气概,那才叫无畏的勇武!您今日这戏台上的把戏,如何能与他相比?您以为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能超越他吗?”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发出了最致命的一击:“对于这个帝位而言,能让马克·奥古斯都拥有它,是这座位的荣幸!而您…您却以能坐上这位子为荣,这难道不可笑吗?!您甚至不配为他提靴!”
“够了!!!”康茂德暴怒的咆哮打断了佩奥纳德的话,极度的羞愤让他失去了理智,“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诽谤君上的老东西给我拖下去!关进死牢!明日正午,于中央广场当众凌迟处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侮辱皇帝是什么下场!”
侍卫一拥而上,将毫不反抗的佩奥纳德架走。老学士最后看向康茂德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失望和怜悯。
翌日上午,阴冷潮湿的死牢中。一名负责看守的老兵端着粗糙的饭食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忍。他看到佩奥纳德正靠墙坐着,口中低声哼唱着一段古老而哀伤的帝国民谣调子,手指还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老兵放下食物,忍不住低声问道:“老先生…您…您几个时辰后就要…为何还有心思学曲子?”
佩奥纳德抬起头,脸上竟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超脱的微笑:“我几个时辰后要死,和我此刻活着,并能享受这首曲子旋律中的每秒,有何关系呢?死亡无法剥夺我此刻活着的意义。”
老兵闻言,肃然起敬。他沉默了片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进佩奥纳德手里,声音压得极低:
“这是…能让人睡过去的药…没什么痛苦…您…您拿着吧。能少受点罪。”
佩奥纳德看了看手中的纸包,没有推辞,坦然收下,温和地道:“多谢你了,士兵。愿帝国的未来,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
正午的阳光无法驱散广场上的肃杀之气。但佩奥纳德,这位正直的老学士,最终并未经历那千刀万剐的极致痛苦。他在囚车中,平静地服下了那剂小小的仁慈,在民众无声的悲泣与愤怒的注视下,永远沉睡了过去。
使馆房间内,莉维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前摊开着近日帝都发生的“意外死亡”与“处决”名单。她的眉头紧锁,赤红色的眼瞳中充满了不解。
“狄奥多里克,”她抬起头,看向对面同样面色凝重的元帅,“这些被清洗的人,其中一部分,像佩奥纳德,是因言获罪,死得‘轰轰烈烈’。但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职位不高,平日谨小慎微,从未公开反对过康茂德,甚至没有能力构成任何威胁,为何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狄奥多里克的目光扫过名单,声音低沉:“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一些…康茂德和劳伦斯必须彻底掩埋的秘密。”
“但这解释不了动机。”莉维娅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繁华却仿佛笼罩在无形阴影下的帝都,“康茂德再蠢,身边也有劳伦斯这个狡猾的毒蛇。他们难道不怕吗?弑杀马克陛下,是滔天大罪!一旦事情败露,你的黑铁军团绝不会放过他们。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再等上十年,帝位一样是康茂德的。他为何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行此等急切又疯狂之事?这不符合常理。”
这是最大的矛盾点,也是所有逻辑推理中卡住的那一环。康茂德的行动充满了一种不合情理的急躁和残忍。
狄奥多里克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目前的疑点太多,像一团乱麻。光靠猜测无济于事。我必须再去找找…陛下他,绝不会什么都不留下就离开。”
马克死后,狄奥多里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整顿军务、处理先帝军事遗产为名,强行接管并封锁了马克生前的书房和处理核心政务的区域。他绝不相信,像马克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会没有任何后手或记录。
几天后,狄奥多里克再次来到莉维娅的住所,他的步伐比平时更为匆忙,眉宇间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悲痛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
“有结果了吗?”莉维娅立刻迎上前,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不寻常。
狄奥多里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本外观朴素的、厚厚的手札,封皮是磨损的黑色皮革。他的手指用力地按在上面,指节有些发白。
“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的声音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是…我在陛下的一本私人手札里,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记录。”
他深吸一口气,翻到做了标记的那几页,指给莉维娅看。上面是马克那熟悉而有力的笔迹,记录着一些零散的思绪,其中几句被反复圈划:
“…帝国的未来,不能寄托于虚无的血脉之上…”
“…必须做出最艰难的决定,即便这意味着背叛家族的传统…”
“…为了摩尔干的存续,个人的情感必须让位于责任…”
“…‘他’的表现令人绝望,或许…是时候考虑‘B计划’了…”
莉维娅的呼吸微微一滞,赤红色的眼瞳骤然收缩。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瞬间串联起来!
“马克陛下…他想要废除康茂德的继承权?!”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个决定的意义太过重大。这不仅仅是更换继承人,这是在动摇帝国世袭制的根基,是在整个世界的君王规则中开创一个极其危险的先例!需要何等的魄力、何等的远见,以及对帝国何等的热爱,才能让一位父亲、一位皇帝做出如此痛苦而决绝的决定?
刹那间,马克·奥古斯都在莉维娅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也更加悲怆。他并非毫无察觉,他早已看到了末日,并准备独自扛起这千钧重担。
“这只是陛下的私人手记,里面的措辞很隐晦。”狄奥多里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合上了手札,仿佛那本书有千钧之重,“‘B计划’可能指代其他事情, ‘艰难的决定’也可能有别的解释。我们目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一份‘废储诏书’的存在。这件事…必须万分谨慎。”
尽管他嘴上说着需要谨慎,但他眼神中的痛苦和愤怒已经说明,他内心几乎已经确信了莉维娅的推断。
一切的动机,此刻都变得清晰无比。
康茂德和劳伦斯之所以如此急切、如此疯狂地动手,之所以要清洗那些可能接触到“废储”风声的小人物…
正是因为他们提前知晓了马克这个足以将他们打入万丈深渊的决定。
他们不是在等待继承,他们是在抢夺,是在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