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帝国皇宫紧紧包裹。政务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在堆积如山的案卷奏折旁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
狄奥多里克·冯·摩尔根伏在宽大的橡木书案后,羽毛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室内唯一的声响。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重建北部边境村庄的预算申请,数字繁琐,需求急切。他的眉头紧锁,试图从康茂德时期留下的混乱账目中厘清一丝头绪。
然而,长期的睡眠不足、心力交瘁,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袭来。笔尖的轨迹开始变得模糊,字迹在眼前扭曲、浮动。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世界天旋地转。他试图用手撑住额头,却只觉得浑身力气被瞬间抽空,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脖颈和肩膀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他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是伏在案上睡着的。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桌上那座精致的鎏金时钟告诉他,已然过去了近两个小时。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发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目光所及,案头那刚刚处理完的一小摞文件,与旁边等待审阅的、几乎堆成小山的卷宗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这还仅仅是今日送达的一部分。
康茂德时期的卖官鬻爵、滥杀忠臣,几乎彻底摧毁了帝国的行政脊梁。有能力、有操守的官员不是被处死、流放,就是心灰意冷,告老还乡。留下的,多是趋炎附势、庸碌无能之辈。狄奥多里克要做的,不仅仅是处理政务,而是在废墟之上,重建整个帝国——从千疮百孔的民生经济,到几乎瘫痪的政府系统。每一份文件,背后都是无数等待救济的百姓、亟待修复的道路、需要重新派驻官员的行省……这担子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一阵晚风从未完全关紧的窗口吹入,带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带来一丝短暂的惬意。这丝凉意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许。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沉寂的皇宫庭院。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泛着清冷的光辉。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无比熟悉却又倍感陌生的书房。这里的每一件摆设,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甚至空气里似乎都还残留着马克的痕迹。
他曾无数次在这里,向那个永远挺直如松的背影汇报军情,聆听教诲,甚至激烈争论。马克总是能精准地抓住问题的核心,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审视一切,然后做出最艰难却也最正确的决定。有他在,狄奥多里克只需考虑如何打赢眼前的仗,因为他知道,后方有最坚实的依靠。
可现在,那个背影不在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哽咽猛地涌上狄奥多里克的喉咙,酸涩直冲眼眶。直到现在,他有时仍会觉得恍惚,仿佛下一刻,书房门就会被推开,马克会端着两杯酒走进来,用那温厚而又可靠的声音对他说:“别一个人硬扛,说说吧,又遇到什么难题了?”
但案头冰冷的现实、窗外寂静的深夜,无一不在残忍地证实:那个男人,他的皇帝,他的战友,他半生信念的归宿……真的已经不在了。
巨大的孤独感和责任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逼退回去。
悲伤是奢侈的,他现在没有时间悲伤。
帝国在流血,人民在等待。
他重新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与深埋于底的疲惫。他回到书案前,再次拿起那支沉重的羽毛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重新投入那片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关乎帝国命运的文山卷海之中。
狄奥多里克呕心沥血的改革初见成效,摩尔干帝国正缓慢却坚定地从废墟中复苏。然而,一纸来自教会的宣战诏书,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碎了这短暂的和平。
诏书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
其一,谴责狄奥多里克“弑君篡位”,违背帝国传统与人伦纲常。
其二,声称摩尔干内乱不止,民不聊生,教会出于“人道主义”与“维护秩序”的责任,不得不暂时接管帝国,以保障百姓福祉。
“一派胡言!”朝堂之上,一位性情刚直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高声怒斥。这声怒吼道出了在场几乎所有人心中的愤慨。
狄奥多里克端坐于王座之上,面色阴沉如水。他心中同样怒火翻腾,但身份已截然不同。作为皇帝,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凭一腔热血快意恩仇,他必须克制,必须权衡。
那位老臣继续激昂陈词:“陛下!刘战此举,无非是欺我帝国新立,根基未稳,想趁火打劫,从我摩尔干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肥肉!”
狄奥多里克缓缓点头,声音沉稳却带着冷意:“爱卿所言不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我国力尚未完全恢复,刘战想一口吞下摩尔干,也是痴心妄想。朕料他此举,意在骚扰我国建设,破坏复兴进程,迫使我方在不利条件下媾和,从而进行讹诈。”
“打!必须打!”一名黑铁军团的将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摩尔干的尊严,不容如此亵渎!要用鲜血让教会明白,帝国不容侵犯!”
“臣以为,贸然开战并非上策。”另一位文官出列反驳,面露忧色,“我国元气大伤,当以休养生息为重。不如暂且隐忍,给予刘战一些边陲之地或财物,换取和平,韬光养晦,方为明智之举啊!”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立刻争论不休,声音嘈杂。
“够了!”狄奥多里克猛地一拍御案,宏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争吵。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群臣: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以此求安,何时是个尽头?蛮族贪欲,何厌之有?此战,必须打!”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唯有打出去,打疼他,才能换来真正的和平!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此战,关乎帝国存续与尊严,绝无退让可能!”
皇帝的决心已定,主战派士气大振,主和派也只能噤声。战争的机器,开始缓缓启动。
朝会之后,莉维娅第一时间求见狄奥多里克。她面色凝重:“陛下,刘战选择此时宣战,绝非偶然。他与禁卫军劳伦斯一伙早有勾结,此事背后定有蹊跷,恐是内外呼应之局。”
狄奥多里克叹了口气:“朕明白。但此战,不得不打。若此时对教会示弱,周边那些蛰伏的蛮族部落必会认为帝国可欺,届时群起而攻之,后果不堪设想。刘战的威胁是明枪,蛮族的贪婪是暗箭,朕必须先挡住明枪。”
莉维娅理解这其中的无奈与战略考量,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然而,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翌日清晨,她收到了来自第七枢机艾德蒙特的最高优先级密令,内容冰冷而残酷:
“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回收火种。此令优先级高于一切,违者以叛教论处。”
形势急转直下,让莉维娅瞬间感到焦头烂额。艾德蒙特的目的昭然若揭——他要趁刘战在正面制造混乱之际,背后捅刀,抢夺帝国最核心的战略资产!
这意味着,莉维娅必须在帝国最危难的关头,对狄奥多里克实施背后一击。
艾丽卡担忧地看着她的审判长,轻声劝道:“大人,依我看…您还是应以自保为上。公然违抗枢机主教的死命令,后果绝非我们能承担。对狄奥多里克陛下背信弃义固然令人…惋惜,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而且…我也不希望您因此遭遇任何不测。”
莉维娅摇了摇头,赤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但核心却异常清晰:“重点不在这里,艾丽卡。”
“那…是为什么?”艾丽卡不解。
“对于我而言,教会本身的命令并不重要。”莉维娅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重要的是真相。火种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只有接触到它,我才能看清教会的本质、世界的运行规则,才能在此基础上…做出我自己的选择,找到我真正的道路。”
她看向窗外正在紧急备战的帝国,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决绝:“如果我不执行这道命令,艾德蒙特必然会派遣其他人,甚至亲自前来回收火种。到那时,我再想接触到火种,探寻其中的秘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艾丽卡默然。她看着莉维娅紧蹙的眉头和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愧疚与挣扎,心中明白。她的审判长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她对狄奥多里克无疑怀有敬意甚至愧疚,但这份情感,与她内心深处对终极真相的渴望相比,却无法改变她即将做出的行动。
明知是背叛,却不得不为。这或许才是莉维娅此刻最痛苦的根源。 她不是为了教会,而是为了自己,不得不踏上这条注定充满荆棘与负罪感的道路。
帝国边境告急,黑铁军团的主力部队已陆续开拔,奔赴对抗刘战大军的前线。首都的防御肉眼可见地变得空虚。狄奥多里克并非没有顾虑,但他权衡之下,认为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禁卫军趁机叛乱——以他个人的武力和对帝都的熟悉,也足以自保甚至突围。当下的首要之敌,是来自外部的、明火执仗的教会大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真正的背刺会来自另一个方向。
夜色如墨,荒芜的深山老林中,一道银灰色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梭。莉维娅换上了一套便于潜行与高速作战的轻质铠甲,材质特殊,能最大限度地吸收光线,让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根据艾丽卡提供的、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调查报告,她绕过了无数处精心布置的伪装和迷惑性的路径,终于抵达了那片看似普通的山壁前——火种研究设施的入口。
出乎她意料的是,入口处乃至内部通道,守卫异常稀疏,甚至可以说近乎于无。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和永恒运转的魔法灯盏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的脚步声在空旷得过分的地下回廊中清晰可闻,一层层旋转向下的阶梯仿佛通往深渊,每深入一步,空气中的压力似乎就增大一分。这份寂静,反而比严阵以待更加令人不安。
终于,她抵达了最深处的巨大厅堂。一扇厚重无比、刻满复杂封印的合金大门矗立在尽头,那后面,就是她此行的终极目标——火种。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那扇门时,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从一旁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无声地拦在了她与大门之间。
“莉维娅,”狄奥多里克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莉维娅的脚步顿住了。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她的目光快速而冷静地扫过自身:十字枪「戒律」状态完好,刚刚精心保养过;短弓「肃清」背在身后,弓弦紧绷;箭袋饱满;腰间的匕首触手可及。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向狄奥多里克,语气平静地反问:“刚来吗?”
狄奥多里克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他同样风尘仆仆,眼底带着连日操劳的血丝:“可不是嘛。前线军务,国内维稳…忙得脚不沾地。突然接到报告,说特使大人以‘勘察教会资产’为由独自离城,方向还偏偏是这边…”他叹了口气,“我就有了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只好放下一切,抄近路赶来了。”
莉维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真挚的敬意与深深的歉意:“抱歉,狄奥多里克。在这种时候,我没能帮上你,反而还要给你添乱。”
狄奥多里克摇了摇头,他似乎并不想追究这份“添乱”,而是问出了一个更核心的问题:“为了什么?艾德蒙特的命令?教会的利益?”
莉维娅坚定地摇了摇头,赤红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不。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个我一直以来追求的、关于这个世界运行的…真相。”
沉默,如同实质般压在两人之间。无需再多言,立场与目的都已清晰,且绝无转圜余地。
狄奥多里克不再犹豫,反手抽出了那柄标志性的黑铁巨剑,沉重的剑尖划破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与此同时,莉维娅也手腕一抖,十字枪「戒律」划出一道冰冷的银弧,枪尖稳稳指向对手。
直到这时,莉维娅才骤然发现,整个大厅的四周,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立满了各式各样的金属武器——长剑、战斧、长矛…它们如同沉默的卫兵,散发出冰冷的杀气。这哪里是一个科研设施的入口,这分明是狄奥多里克凭借其能力早已准备好的终极战场!
这里是他的绝对主场。而莉维娅,不得不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