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罗拉与国王索尔那场充满谜团的对话结束后,阿德里安获得了几天的闲暇。然而,他的内心却无法真正平静。芙罗拉对此地超乎寻常的重视,她与索尔之间关于那个未竟“愿景”的交谈,像一根细刺,始终扎在他的心头。
这个看似平静的王国,究竟藏着什么?
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接下来的几天,阿德里安几乎都泡在王宫的图书馆里,埋首于那些落满灰尘的历史典籍之中。他很快发现,并非每个国家都有严谨记载历史的习惯,像圣泉王国这样的小国更是如此。这个国度历史悠久,但有文字可考、记录详实的部分,不过区区三百年。
在泛黄的书页间,他拼凑出了现任国王索尔·温特哈特的传奇生平:出身平民,在前代国王的暴政引发席卷全国的叛乱中投身军旅,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和个人魅力,在乱世中崭露头角,一路击败众多强大的对手,最终登上了王座。阿德里安很清楚,当代史的记载难免受到掌权者的影响而被美化,但这条从平民到国王的基本轨迹,大致是不会错的。
然而,当他试图探寻圣泉王国最核心的秘密——圣泉本身时,却几乎一无所获。所有官方记载都千篇一律,充斥着“神的赐福”、“圣光的恩典”之类空洞的赞美诗,关于其真正的起源、特性,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记录。阿德里安对这套教会的标准说辞,一个字也不信。
这天晚饭后,阿德里安再次回到图书馆,想再碰碰运气。他走向自己常坐的角落,却意外地发现,对面座位上已经有人了。
是卡里昂·温特哈特。
阿德里安不动声色地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对面的桌面。上面摊开着似乎是法案的修改草案,还有一张详尽的圣泉王国地图。地图上,一些区域被用红笔细心地圈出,旁边标注着细小的字样,隐约可见“歉收”、“治安恶化”、“水源纠纷”等令人忧虑的词汇。卡里昂正全神贯注地审阅着文件,眉头微蹙,并未察觉到阿德里安的到来。
阿德里安沉默了片刻,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王子殿下没有私人的书斋吗?为何要来这里处理公务?”
卡里昂闻声抬起头,见是阿德里安,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微笑:“是肖先生。抱歉,刚才太专注,没注意到您。”他放下手中的笔,解释道,“私人的书斋自然有,只是有些资料和档案,还是这里的收藏最为齐全,所以我偶尔会过来。希望没有打扰到您阅读。”
阿德里安感觉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能从这位王子口中探听到一些书本上没有的信息。他顺势接话道:“殿下言重了。说起来,圣泉王国以圣泉闻名于世,我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对这份传说中的神迹十分好奇,不知殿下能否为我解惑,介绍一下呢?”
卡里昂的笑容似乎微妙地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他用一种官方而流畅的语气回应道:“我国的圣泉,确实是源于教会恩赐的神迹,福泽我国民久矣。”他话锋一转,发出了邀请,“百闻不如一见,肖先生若是有空,明日不妨随我一同去圣泉苑亲身感受一番?那里的景致和泉水,都值得一看。”
阿德里安心知肚明,这份邀请绝不单纯是私人性质的友好。他作为芙罗拉身边的亲近之人,卡里昂作为即将继承王位的王子,这其中难免带有提前接触、彼此试探、打好关系的政治意味。
“恭敬不如从命。”阿德里安点头应下。他将目光再次投向卡里昂桌面上那张写满标注的地图,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慨:“不过,看殿下案头的工作,真是心系民生,片刻不得闲。”
卡里昂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和自嘲:“可以的话,我更愿意终日吟诗作赋,寄情山水,那该多么快活。只是……这些繁琐却关乎民生的事务,总得要有人去做。而既有权力,又愿意真正用心于此的人,并不多。”他将话题引回阿德里安身上,“倒是肖先生您,能追随在维罗妮卡大人左右,想必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经历非凡。”
阿德里安报以一声苦笑,话语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疏离:“不过是‘伴君如伴虎’罢了。维罗妮卡大人在诸位枢机之中,性情已算是极为温和宽容的了。若是换成其他几位枢机,以我的身份,怕是片刻都难以忍受。”
“哦?”卡里昂似乎被勾起了兴趣,试着像朋友间闲聊般问道,“比如……像‘血怒元帅’那样的吗?我听闻他是教会内部有名的主战派大将。”
第六枢机赫尔加德·血怒的凶名,阿德里安自然如雷贯耳。传闻他曾在短短一个月内攻陷数十个不肯臣服的国家,铁蹄所向披靡,其名号足以让小儿止啼。
“殿下知道那位大人的性情?”阿德里安谨慎地反问。
卡里昂的表情淡了些,语气平静却明确:“打过几次照面。坦白说,我不是很喜欢他。”
阿德里安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话题的敏感性。背后议论一位枢机主教,对于卡里昂这样的王室成员来说风险极高。他立刻点到为止,不再深入,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那位大人的作风,确实……比较独特。”
他不想给卡里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不想让自己被卷入更复杂的漩涡。今晚的交谈已经获取了一些信息,也接受了明日探查圣泉的邀请,这就足够了。剩下的,需要靠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判断。图书馆再次恢复了安静,两人各自埋首于书卷与文件之中,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在空气中回响。
马车的颠簸让阿德里安的脑袋在车厢的木板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疼得他瞬间清醒,睡意全无,只得龇牙咧嘴地揉着额角。
坐在他对面的卡里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得轻笑出声。
阿德里安有些窘迫,找了个话题掩饰:“相比起其他王公贵族前呼后拥、香车宝马的排场,殿下您的出行倒是简朴了许多。”
卡里昂收敛了笑意,语气平和:“本就不是什么重大国事,不过是一次私人邀请。而且,我个人也不喜过于张扬。”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些许深意,“不过,这次你倒是能借此机会,见到王国里许多重要的人物。”
“哦?此话怎讲?”阿德里安来了兴趣。
“凑巧罢了。”卡里昂解释道,“近日圣泉有一些例行的祈福与维护仪式,将不少大臣和封疆大吏都召集到了王都,今晚父王会在宫中设宴款待他们。”
阿德里安心念电转。这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举两得——无论走到哪里,人才是事件的核心。即便不深入结交,混个脸熟,让那些权贵知道并以为他背后有芙罗拉这位枢机主教撑腰,对他未来的行动也大有裨益。但他绝不认为今天卡里昂带他碰上这桩“巧合”只是偶然。这位王子,显然有他的考量。
他决定将话题引向更私人化的领域,以试探对方的反应。“殿下似乎有写作的雅好?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的这几天,拜读过一些署名是您的诗词和政论文章。”
“拙作而已,让肖先生见笑了。”卡里昂嘴上谦虚,但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孩童被提及心爱玩具般纯粹而明亮的眼神,却未能逃过阿德里安的眼睛。那份瞬间的真挚,与他平日里沉稳持重的形象形成了迷人的反差。
“倒是肖先生您呢?”卡里昂将话题抛了回来,目光敏锐地扫过阿德里安,“从您的体格、站姿,以及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来看,想必实力不凡,绝非普通侍从。”
阿德里安苦笑一声,这声苦笑里带着几分真实的无奈:“一般般吧。若是和芙罗拉大人那样的枢机主教相比,我和寻常人之间的那点差距,大概也就相当于大蚂蚁和小蚂蚁的区别,在真正的巨人眼中并无不同。”
“那倒是。”卡里昂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对枢机主教的力量层级显然有更清晰的认知。
阿德里安顺势追问:“我虽然知道枢机主教很强,但从未见过他们真正动手,不知……卡里昂你可曾见过?”他自然地省去了敬称。
“有幸见过几次,每次都印象深刻。”卡里昂的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但随即话锋一转,展现出一位统治者的务实视角,“不过,枢机主教再强,个体的力量在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前,也并非无所不能。”
“具体怎么说?”
“很简单,”卡里昂耐心分析,“假设一位枢机大人能一招击败一百名士兵,那么击败一支万人的部队,就需要重复一百次这样的攻击。这还是在理想状态下,敌人会站着不动任由她施展。更何况,一支信仰坚定、视死如归且训练有素的军队,必然有其对抗强者的战法、军阵与特殊装备。各种明枪暗箭,消耗与牵制,如果非要殊死搏斗,枢机主教在不动用最终底牌的情况下,正面与一支完整的军队为敌,并非不能取胜,但所要承担的风险和代价将极其巨大。”
阿德里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确实如此。不过从实际效果来看,当您拥有能一招消灭一百人的能力时,剩下的九千九百人,更多会选择归顺、谈判,或者至少避开与您为敌。这正如同,一支几万人的精锐军队,便可以驯服和统治一个拥有数百万人口的王国。”他顿了顿,总结道,“绝对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种最直接的政治语言。”
这番见解让卡里昂微微一怔,他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这番言论超出了单纯的武力比较,触及了权力本质,这让他越发觉得,阿德里安绝非一个普通的侍从或武夫,其内里藏着与他年纪不符的睿智与洞察力。
他赞许地颔首,并进一步升华了话题:
“肖先生看得透彻。所以说,这归根结底是政治问题,而非单纯的暴力对比。建立在共识、传统与法理之上的暴力,包裹着大义名分的刀剑,才是枢机主教,乃至任何统治者真正力量的来源。 仅仅依赖纯粹的武力,想法不免显得有些……幼稚了。”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两人之间的交谈,已从最初的寒暄,悄然滑向了关于权力、力量与统治哲学的深层探讨。他们都隐约感觉到,对方与自己过往接触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同。一种基于智识上相互欣赏的微妙联系,正在这颠簸的旅途之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