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熙攘的集市边缘停下,阿德里安跟随卡里昂下了车,汇入川流不息的人潮。通往圣泉核心区的道路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充满了世俗的活力。作为整个王国的圣地与支柱,圣泉周围孕育出如此繁荣的城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曾从典籍中读到,”阿德里安一边避开一个扛着货囊的行人,一边对卡里昂说,“圣泉王国本身就是围绕着这口泉水诞生的。凭借它神奇的功效,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逐渐形成了村落、城镇,最终建立了这个国度。”
“你说的不错。”卡里昂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看来这几日你在图书馆并非虚度光阴。”他抬手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被高大石墙围起来的区域,“待会儿,你就能亲自体验一下圣泉的功效了。”
这正中了阿德里安的下怀,他顺势问道:“这圣泉到底是什么?能如此声名远扬,历经千年而不衰,想必不是光靠教会宣传就能做到的。”
卡里昂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故意用一种含糊其辞的语气回答:“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呢。”
这明摆着是不想透露实情。但阿德里安并不失望,反而从对方这故意的隐瞒中确认了一件事——这圣泉底下,必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卡里昂很可能知情。 对他而言,目前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越靠近核心区,氛围越发庄严肃穆。圣泉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清澈见底的湖泊,作为膜拜的圣地和观赏的奇景。任何试图玷污或破坏的行为,在此地都被视为不可饶恕的大不敬。这不仅仅是在维护教会的权威,更是在维护温特哈特王室的统治根基。阿德里安很清楚,索尔·温特哈特虽出身平民,但他同样是温特哈特家族的后裔,与被他推翻的前朝国王同出一源,只是年代久远,家族某一支系没落了而已。他当年起义能获得广泛支持,这份血脉传承带来的“正统性”是重要的大义名分。在这个国家,如果圣泉“不认可”,皇帝的宝座是坐不稳的。
走过湖畔,阿德里安不禁为周围的景象所惊叹。精美的浮雕、宏伟的雕像、充满宗教与历史意味的壁画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艺术与信仰在此完美融合。即便是他这样的外来者,一种发自内心的神圣感与渺小感也油然而生。这里,的确堪称人类文明的瑰宝。
卡里昂带着他继续深入,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区域。这里有一个小型温泉池,水汽氤氲,显然是圣泉的分流之一,专用于接待贵宾。屏退了侍从,两人浸入温暖的泉水中。
几乎是瞬间,一股奇妙的滋养感便包裹了阿德里安全身。长途旅行的疲惫仿佛被温水涤荡而去,更细微的是,他感觉到身体深处一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暗伤和损耗,正在被缓慢而持续地修复。最让他震惊的是,体内那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带来阵阵灼痛的火种,此刻竟然沉寂了下去。虽然能感觉到它依然存在,但那持续的折磨感消失了,仿佛被温暖的泉水暂时安抚、隔绝。早已习惯与痛苦共存的阿德里安,此刻重新回忆起了身体内没有这个麻烦时的轻松与安宁。
“感觉如何,阿德里安?”卡里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了然的意味。
阿德里安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头部,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舒服啊……感觉一辈子泡在这里面不出去都行。”
卡里昂也放松地靠在池边,闭上眼,享受着这份宁静:“确实,每次来到这里,都是难得的享受。”
温热的泉水洗去的不仅是身体的疲惫,似乎也冲淡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身份隔阂。
两人在温泉中耽搁了许久,直到意识到时间不早,才像两个不愿起床的孩子般,不情不愿地从那令人浑身舒泰的泉水中出来。之后还有官员们的聚会需要卡里昂露面,虽然他并未大张旗鼓地宣告自己的到来——王子正式驾临圣泉有一整套繁琐的礼仪规矩,这种忙里偷闲的泡澡是他的私人享受,不愿被公务打扰。
在更衣整理时,阿德里安从卡里昂与几名贴身仆从的简短对话中偶然得知,原来卡里昂对浸泡圣泉的喜爱远超常人。虽然圣泉能让所有人都感到舒适,但像他这样近乎痴迷的却很少见。这圣泉并不同于普通温泉,其中蕴含的能量似乎并非所有人都能长时间承受,多数人浸泡十几分钟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饱和甚至轻微不适,需要离开休息。像阿德里安和卡里昂这种能惬意地泡上大半天的,属实是异类。阿德里安意识到,自己对圣泉的亲和度,似乎也和这位王子一样,非同寻常。
二人简单收拾妥当,便来到了宴会场所。这是一场非正式的官员聚会,气氛轻松,有些人察觉到了卡里昂王子的存在,恭敬地点头致意,但大多数人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
阿德里安目光扫过会场,很快便锁定了人群的核心。那里有两个人尤为突出:一位是鬓发灰白、身形魁梧、不怒自威的老将,即使身着便服,也难掩一身行伍气息;另一位则是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透着精明气质的文官。毫无疑问,这二人便是宴会的焦点,所有官员都隐约围绕着他们,能凑上前搭话的自然是核心圈层的人物,而只能在远处观望的,则地位稍逊。
阿德里安低声向身旁的卡里昂询问道:“那二位是?”
“奥托和莱纳斯。”卡里昂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奥托是王国的元帅,最高军事将领。莱纳斯是主管财政与内政的大臣。二人……向来不和。”他微微扬了扬下巴,“不信你看。”
只见奥托正望着窗外的圣泉湖面,似乎颇为感慨地赞叹着此地的美景。莱纳斯则站在他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忽然,莱纳斯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随意地开口问道:“奥托大人,您说,这圣泉水深几何啊?”
奥托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六米七分。典籍上有明确记载。”
莱纳斯脸上浮现出一丝看似谦和,实则针锋相对的笑容:“大人怕是记错了吧?下官记得清楚,典籍上记载的,是七米六分。”
奥托脸上的笑容依旧,但已然有些凝固,他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向莱纳斯:“是你记错了,莱纳斯大人。我前不久刚翻阅过相关记载,是六米七分。”
“是您记错了,奥托大人。”莱纳斯毫不退让,“典籍白纸黑字,写的是七米六分。此事关乎圣泉细节,乃至王室尊严,怎能儿戏?”
“既如此,何不叫周围诸位同僚来验证一番?”奥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求之不得!”莱纳斯立刻接口。
于是,一场关于圣泉水位的、看似荒谬的争论就此展开。两人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周围依附于奥托的武将们自然出声支持元帅,而莱纳斯派系的文官们也纷纷引经据典,为自己的靠山壮大声势。那些没有明确派系或者职位较低的官员,则要么悄悄退远,要么面露难色,打着哈哈,不敢轻易表态。
“既如此,我们请主管圣泉的德维尔祭司前来评理!”莱纳斯似乎被“顶撞”得动了气,高声提议。
“正合我意!”奥托毫不示弱。
很快,主管圣泉事务的德维尔祭司被请了过来。他看到这两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及其麾下官员形成的对峙阵仗,心里顿时叫苦不迭,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在场谁人不知,这水位高低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两位大人正在借题发挥,宣泄旧怨。偏偏是自己这个倒霉蛋被架到了火上烤。无论他支持哪一方,都势必会彻底得罪另一方,损了其中一位的颜面,自己的仕途恐怕就要到头了。德维尔心里早已骂了无数遍娘,但脸上却堆满了谦卑而热情的笑容。
他小心翼翼地尝试化解:“哎呀,这个……其实两位大人说的都对?”
奥托和莱纳斯都诧异地看向他,周围也瞬间安静下来。德维尔感觉自己捏了一把冷汗,但急中生智,话锋流畅地接了下去:“因为这圣泉之水自有灵性,会随天地气息微有涨落!水位高时,正是七米六分;水位低时,便是六米七分!二位大人观测入微,所言俱是事实!我圣泉王国能有二位如此明察秋毫、恪尽职守的贤臣,实乃国家之大幸啊!”
这一番巧妙至极的马屁,顿时将紧张的对立场面化解于无形。周围的官员们立刻顺着这个绝妙的台阶,开始纷纷赞扬起奥托元帅和莱纳斯大人的严谨与忠诚。奥托和莱纳斯也心知肚明,若再僵持下去,失了风度的便是自己了,于是也顺势收敛了锋芒,场面重新恢复了看似和谐的氛围。
卡里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对阿德里安低语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王国的常态。”
阿德里安点了点头,心中了然。这平静的湖水之下,暗流汹涌程度,恐怕不亚于任何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