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午后,阿德里安与卡里昂在宫廷图书馆旁的露台对坐饮茶。望着远处花园的景色,阿德里安斟酌着用词,看似随意地提起了话头:
“卡里昂,你的母亲艾拉贝拉王后,真是一位不见岁月痕迹的美人。听说她年近四十了?看上去却仍如同二十出头的少女般明媚。”
卡里昂闻言,嘴角泛起一丝与有荣焉的温和笑意:“母亲的美貌确是世人皆知的。不瞒你说,当年甚至有许多邻国的王子贵族,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
阿德里安见气氛尚可,便小心翼翼地继续深入,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我最近在宫廷内外,似乎听到一些关于王后陛下的……不太干净的传闻。你……可知情?”
卡里昂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方,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不是什么秘密了。”
阿德里安心中暗惊,他没想到卡里昂如此直接地承认,更没想到事情似乎人尽皆知。他忍不住追问:“你知道?而且……不止你一个人知道?那索尔陛下他……?”
“父王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卡里昂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朝中有地位的权贵,基本都心照不宣。他们都明白,将此事捅到父王面前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激怒母亲,引来她疯狂的报复。毕竟,她依旧是名义上的王后,掌握着内廷的部分权柄。”
阿德里安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原本准备好的提醒和劝诫,在卡里昂这番坦诚面前显得多余且苍白。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了一个更深、更无奈的宫廷疮疤。
卡里昂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更像是沉浸在回忆与痛苦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与感伤:
“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的学识启蒙,便是由她亲自教导。那时的她,美丽、温柔、大方,饱读诗书,却又严于律己,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风范。”
“父王还未登上王位,常年在外征战时,是她一个人,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我们这个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和年幼的马库斯。她出身贵族,但那时家道早已中落,并不富裕,生活时有拮据……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丝毫怨言,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们过得更好。”
阿德里安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几乎能勾勒出那位坚韧、聪慧、充满母性光辉的年轻女性形象。这与如今放浪形骸的王后,简直判若两人。
“那……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忍不住问道。
卡里昂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挫败感:
“人,是会变的。当父王登上王位,无尽的权力、奢靡的生活、众人的奉承……像糖衣毒药般侵蚀了她。”
“我也曾明里暗里劝过她很多次……但言语的劝诫,终究不如放纵带来的快感来得直接、来得猛烈。”
“起初,她在我面前还会流露出愧疚和不安,后来……便只剩下厌烦,甚至动用母亲的权威来打压我,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卡里昂看向阿德里安,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与清醒:“这……已经不是我能劝得了的事了。”
露台上陷入长久的沉默,阳光依旧明媚。他明白了,卡里昂早已看清了一切,也尝试过挽回,但他面对的,是一个在欲望中沉沦、并且拒绝被拯救的灵魂。这份清醒,或许比被蒙在鼓里更加痛苦。
清晨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莱纳斯便已起身。他没有如往常般等待仆役伺候,更没有穿上那象征权位、绣着繁复纹章的华丽官袍。他独自一人,默默地换上了一身毫无装饰的深色简朴常服,仔细地洗净脸和手,仿佛要洗去所有尘世的污浊。
他走进府中静僻的祈祷室,在一尊古朴的神像前,无比虔诚地跪拜下来。每日晨祷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但今日,他的姿态格外庄重,闭目默祷的时间也远比平日更长,紧握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告解。
祷告完毕,他乘坐一辆没有任何家族标记的朴素马车,悄然来到了位于王都边缘的一所孤儿院。院长是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修女,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恭敬地等在门口,眼中带着真挚的感激:“莱纳斯大人,您来了。”
莱纳斯脸上的官场假笑早已收起,只是平和地点了点头,问道:“最近如何?”
“托您的福,孩子们都很好。”院长引着他向院内走去,“多亏了您持续的资助,今年的冬衣和粮食都很充足,孩子们能过得更好些了。”
院内,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耍,虽然衣着朴素,但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他们看到莱纳斯,有些胆大的会跑过来甜甜地叫一声“莱纳斯先生”,而这位在朝堂上以冷酷精明著称的财政大臣,此刻会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脸上露出一种在权力场中绝不可能出现的、近乎柔软的温和表情。他仔细询问着孩子们的饮食、学业,甚至记得其中几个孩子的名字。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奔跑的稚嫩身影,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复杂。
莱纳斯是一名虔诚的信徒,这一点千真万确。他真心相信着“神爱世人”的教义,否则也不会多年来,从自己并非取之不尽的俸禄和“灰色收入”中,默默地、持续地拨出款项,在王国各处资助建立了数所这样的孤儿院,并且严格保密,从不以此沽名钓誉。
唯有在这里,置身于这些天真无邪、尚未被世俗污染的孩子中间,听着他们纯粹的笑声,莱纳斯才能暂时卸下所有伪装,不必算计,不必提防,不必做那只在权力斗兽场中挣扎求存、撕咬对手的野兽。这一刻的宁静与平和,是他黑暗政治生涯中唯一的喘息,是照进他内心深处唯一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短暂的逃避。在孩子们的笑声中,他始终清醒地明白:
下一刻,马车就会载着他返回那座金色的囚笼。他必须重新披上那身华服,戴好虚伪的面具,再次变回那个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莱纳斯大臣。
那缕微光无法驱散他周身的黑暗,只能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处何等深邃的泥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