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奢华的宅邸,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孤儿院的纯净彻底隔绝。莱纳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但那口浊气却堵在胸口,难以呼出。
他快步走入书房,反手锁上门,将自己隔绝在绝对私密的空间里。他需要冷静,需要仔细审视这风云突变的局势。
索尔陛下的遗诏……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昂贵的檀木桌面。如果这道命令真的顺利颁布、执行,那自然是万事大吉。但万一呢?万一陛下在最后关头,被奥托和卡里昂联手施加影响,心一软,朝令夕改……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太了解奥托的作风了,那是一个信奉力量、睚眦必报的军人。一旦卡里昂上位,奥托得势,自己失去了马库斯这座靠山,以奥托那“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霸道和对自己积攒已久的厌恶……到时候,恐怕家破人亡都算是一种仁慈的结局了。
莫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平日里那个精于算计、冷静自持的莱纳斯,此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正在消失,一个危险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不受控制地在他心中萌芽、疯长:
只要索尔陛下死了……就在他正式颁布诏书之前死了!那么,这份对他有利的遗诏就成了既定事实,再无更改的可能!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权衡利弊。弑君?这无疑是滔天大罪,是九族尽诛的后果。
马库斯……即使他暂时需要我,容忍了我,但从长远来看,他一定会找机会除掉我。因为他会想,今天我能为了拥立他而杀掉他的父亲,明天难道就不会为了别的利益杀掉他吗?在维持皇权绝对权威、清除潜在威胁这点上,君王和权臣是天生的对立面。
风险巨大。然而,当他将天平的另一端放上——如果什么都不做,坐视奥托和卡里昂可能扭转局势——那种无力回天、任人宰割的绝望感,瞬间压倒了弑君的风险。
不,不能坐以待毙!
只要做得足够隐秘,让所有人都认为陛下是自然病逝……
马库斯那边,完全可以瞒着他。他甚至会感激命运站在他这一边。
至于将来……哼,若是真与马库斯走到了对立那一步,凭借我多年经营的势力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但如果现在不动手,让诏书被改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翻来覆去的思考,恐惧与野心的激烈搏斗,最终,求生的欲望和对权力的贪婪占据了绝对上风。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决心已定。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他走到书桌前,拉动了一根不起眼的铃绳。
一名其貌不扬、眼神却异常沉稳的心腹随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听命。
莱纳斯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有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要快,要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低声交代了具体的指令,包括如何利用御药房的渠道,使用那种能加速衰竭、却难以被察觉的慢性毒药。
“事情完成后,”莱纳斯终于转过头,看向那名亲信,眼神冰冷如同深渊,“你知道该怎么做。你的家人,我会替你照顾好。”
那名亲信身体微微一颤,但立刻低下头,沉声道:“明白,大人。”他深知,从接下这个任务起,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不会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看着亲信领命离去、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莱纳斯缓缓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莱纳斯的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在某种难以察觉的慢性毒药侵蚀下,索尔国王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原本魁梧的身躯日渐消瘦,最终缠绵病榻,连清醒的时刻都变得屈指可数。
艾拉贝拉王后终日守在病榻前,悉心照料。这并非全然是逢场作戏。欲望是欲望,但这数十年的夫妻恩情、共同经历的风雨与扶持,又岂是能够轻易磨灭的?看着生命一点点从丈夫身上流逝,她的悲伤中掺杂着真实的痛苦与无尽的复杂。
终于,御医沉重地宣布,陛下已神志不清,连言语都万分困难,恐怕……熬不过今夜了。艾拉贝拉红着眼眶,命人将两个儿子唤来。
“你们的父亲……要走了。”她的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希望被儿子们理解和分担的痛苦,“你们……送送他吧。”
卡里昂和马库斯来到床前,看着那位曾经如雄狮般威严、开创了王国一代基业的父亲,此刻如此脆弱地躺在那里,仅存微弱的呼吸。血缘亲情在此刻压过了一切算计,两人都不禁眼眶发红,沉默地坐在父亲身边。
这一夜,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漫长,却又仿佛短暂得如同一个瞬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索尔·温特哈特,这位平民出身的传奇国王,终于停止了呼吸。
国王的葬礼在三日后举行。然而,庄严肃穆的仪式之下,几乎无人真正关心那位死去的国王。所有人的心思,都系于同一个问题:谁,将是新王?
即便是卡里昂和马库斯,对父亲的思念并非虚假,但在冰冷的现实与巨大的权力面前,生者的利益终究压倒了对逝者的哀思。人性便是如此,未来的不确定性,总能轻易冲淡过去的感情。
阿德里安得知消息后,前去探望了卡里昂。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卡里昂并未表现出过度的悲伤,神情更多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我从小是个孤儿,”阿德里安坦言,“所以不太能共情父母去世这种感觉。但从书上看来,这似乎是件令人无比悲痛的事?”
卡里昂的目光望向窗外,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人各有命,生老病死而已,都是免不了的事。逝者已去,生者若沉湎于哀愁,于己于人皆无益处。”他顿了顿,补充道,“父王他……走得还算安详。”
阿德里安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哀悼与否,转而用更含蓄的方式问道:“那……之后呢?”他巧妙地将继承权这个敏感问题模糊化,给卡里昂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
卡里昂的回答同样滴水不漏,仿佛早已准备好:“按照父王遗诏办理便好。”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甘或忧虑,将一切都归于父亲的最终安排。
葬礼当日,朝廷重臣们齐聚。整个会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悲伤只是浮于表面的装饰,真正的底色是每个人对权力格局即将重新洗牌的恐惧与不安。无人高声交谈,并非出于对逝者的尊重,而是源于对未知局势的谨慎试探。
对于马库斯而言,诏书未改,父王已逝,通往王位的最大障碍已然清除,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窃喜。随即,一股对这份“窃喜”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但他清楚地知道,这转瞬即逝的愧疚,无法改变他更在乎王位的事实。
卡里昂敏锐地察觉到了弟弟那微妙的心绪变化。但他依然秉持着自己的想法:只要自己恪守本分,尽心辅佐,他与马库斯的关系虽会变得微妙,但绝不至于走到手足相残、兵戎相见的地步。在他看来,马库斯主外,自己主内,兄弟同心,才是对王国、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两位王子在众臣的注视下,完成着繁复的葬礼仪式。全场沉默,但这沉默之下,是无数审视、揣测、乃至站队的目光在无声地交锋。
阿德里安与芙罗拉自然也出席了葬礼。作为第二枢机,芙罗拉需要参与的仪式性环节甚至不比两位王子少。而阿德里安则相对自由,除了必要的致哀,并无太多拘束。
他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完全理解眼前的局面——这就像冰川之下涌动的火山,平静只是暂时的假象,爆发是迟早的事。他心中不免为卡里昂感到一丝忧虑,这数月来的私下交往,让他对这位仁厚而清醒的王子产生了真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