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阿德里安注意到卡里昂的面容明显消瘦了几分,眼下的阴影愈发深重。一边是无数平民可能因此丧生的道德枷锁,一边是自己和追随者身家性命的现实压力,这个两难的抉择显然在日夜折磨着他。
终于,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卡里昂将奥托和阿德里安再次召来。他省略了所有寒暄,面色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直截了当地宣布:
“我决定了。我们不使用圣泉的力量,必须另寻他法。”
奥托闻言,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无奈与焦灼,他急声道:“殿下!那马库斯呢?!若是他们狗急跳墙,抢先动用圣泉,死的可就是我们,还有这关内关外数万忠心耿耿的将士啊!”
卡里昂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在清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那就去阻止他!在一个死伤无数、建立在无数无辜者皑皑白骨之上的结果,再去铺垫那所谓的王位,这王位,坐上去有何意义?!不过是坐在血海尸山之上,日夜受良心的拷问罢了!”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奥托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看着卡里昂那双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却又无比清醒的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本就有伤在身,此刻更是感到一阵无力与气闷,不便也无法再与主君激烈争执,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满腹的不快与忧虑,躬身退下,自己去苦思冥想着所谓的“他法”。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阿德里安静静地看着卡里昂,能感受到他做出这个决定后,那强装镇定下隐藏的沉重与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打破了沉默,语气轻松地提议:“看你被逼得够呛,去散散步吗?透透气。”
卡里昂似乎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信步走出沉闷的军帐,来到了泗水关临海的岸边。清晨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而来,远处海天一色,广阔无垠的洋面在微熹的晨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阿德里安望着这片浩渺,带着几分玩味的口吻说道:“其实要我说,你是被自己逼成这样的。换成莱纳斯在那个位置,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引爆圣泉。”
卡里昂闻言,并没有直接反驳,反而用一种带着些许无语和感慨的语气回应:“那你知不知道,莱纳斯在王国里,是出了名的虔诚信徒?他敛来的那些不义之财,据说有超过一半,都秘密用于修建孤儿院、救济贫民了。”
“真的?”阿德里安挑了挑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可真看不出来。”
卡里昂没有继续解释,只是弯腰从岸边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手臂一挥,石子在水面上连续跳跃了十几次,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最终才沉入远方的碧波之中。他望着那消失的涟漪,轻声感叹:“大海还真是宽广啊。如果给我一艘船,我想无论我划多久,都划不到尽头。四面八方,放眼望去,全是碧水蓝天,无边无际。”
“是啊,”阿德里安也望向海平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海,之前一直待在内陆。”
卡里昂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你不觉得,大海和人生很像吗?都是一望无垠,漫无目的。看似拥有无限的选择,可以去往任何方向,但实则……无论去到哪里,头顶依旧是那片天,脚下依旧是那片水,景色并无本质的不同。”
阿德里安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人是很渺小,很脆弱的存在,”卡里昂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在大海的广阔和莫测的波涛之下,更是如此。但可笑的是,面对大海,行舟之人尚可选择不出发,停泊在港湾。而人生在世,却不得不活下去,无法停歇。”他顿了顿,语气渐渐变得坚定,“若是在这片人生的苦海之中,想要不那么苦,不那么空虚和随波逐流,我想……是需要一个方向的。即便那个方向的前方,可能什么都没有,最终发现还是一片虚无,但至少,我能说服自己,是为了某个认定的目标在前进,才能继续划下去,不至于沉没。”
阿德里安若有所思,接话道:“所以,你现在是不得不为自己,也为这数万人的命运,选定一个方向了?”
“是啊,”卡里昂坦然承认,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我生来如此,性格使然,无法做出另一种选择。”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你看莱纳斯,他之所以散尽家财行善,何尝不也是为了在这片人生的苦海中,为自己寻得一处心灵的寄托和净土吗?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方向,对抗虚无。”
阿德里安也弯腰捡起一颗石子,学着他的样子,用力掷出。石子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弹跳着,奔向远方。
“那就选一个方向,”阿德里安看着那石子最终沉没的地方,语气平静而肯定,“只管去吧。不管是你,还是我。”
海风掠过,吹动了他们的衣袂。两个背景、理念迥异的男人,在这决定命运的十字路口,于这片浩瀚无边的海洋前,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卡里昂坚定了自己绝不将王位建立在无辜者鲜血之上的方向。而阿德里安,也明确了自己将陪同这位固执的王子,走一段充满荆棘的道路。
在王都奢华却压抑的宫殿内,马库斯听着莱纳斯汇报前线战况与物资调配。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封锁线日益收紧,卡里昂一方控制的区域物资匮乏的消息不断传来。按理说,马库斯应该感到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然而,他紧锁的眉头和指尖无意识敲击王座扶手的动作,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莱纳斯何等精明,立刻察觉了君王的异样,他停下汇报,微微躬身,试探着问道:“陛下,如今大局于我方极为有利,卡里昂叛军已成瓮中之鳖,覆灭只是时间问题。陛下此刻仍心神不宁,可是在担心……圣泉?”
马库斯抬起眼,深深看了莱纳斯一眼,没有否认,沉重地点了点头:“爱卿所言不错。圣泉,是我国立国之本,亦是教会认可的圣地,牵动着整个大陆的神经。历代战事,无论内部纷争还是外敌入侵,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绝不将圣泉及周边先人留下的艺术瑰宝、宏伟建筑卷入战火。这是底线。”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如今,我们已将卡里昂逼至绝境。困兽犹斗,若他狗急跳墙,决心玉石俱焚,抢先动用圣泉之力……那毁天灭地的能量一旦失控,我们即便赢了战争,又能剩下什么?届时,恐怕我们都难以招架那恐怖的后果,更无法向教会和天下人交代。”
莱纳斯闻言,脸上也露出凝重之色,他顺着马库斯的话说道:“陛下所虑极是。圣泉之力,确是一把双刃剑。我们同样不能轻易率先使用。且不说那违背祖训、玷污圣地、戕害无数平民的滔天罪责,单是事后想要恢复元气,安抚灾民,重建被毁的家园……就算将王国国库倾尽,恐怕也需要十年八载,方能勉强恢复。届时,一个满目疮痍、民怨沸腾的王国,对陛下您的统治,绝非幸事。”
“不错!”马库斯的声音带着烦躁,“这正是我发愁的根源!只要圣泉这个最大的变数还在,只要那引爆它的钥匙——温特哈特之血还在卡里昂手中,眼前的一切优势都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随时可能倾覆。主动权,并未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
莱纳斯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献上早已准备好的毒计:“陛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无法阻止卡里昂可能发疯,但我们可以确保,即便他疯了,我们也拥有同归于尽,甚至后发制人的能力。”
马库斯目光一凝:“仔细说来。”
莱纳斯的声音更低了,如同毒蛇吐信:“陛下,我们何不……预先将您的血液保存少许,交由绝对忠诚的死士,命其秘密蛰伏在圣泉核心区域附近。并授予其临机决断之权:一旦察觉卡里昂有引爆圣泉的迹象,或者我方战局出现不可挽回的溃败,便无需等待命令,立即……抢先一步,引爆圣泉!”
他稍稍直起身,观察着马库斯的反应,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圣泉的力量被引动,那主导权也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将其归咎于卡里昂的疯狂,而我们,是‘被迫’采取了最终手段。这既能杜绝卡里昂利用圣泉翻盘的可能,也能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最终保障,但愿永远不会用到。”
马库斯听完,沉吟了片刻。莱纳斯的计策虽然狠毒,充满了赌性,但确实是在当前僵局下,一个能够重新夺回战略主动权的险招。他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与决断:
“好!莱纳斯,你果真是神机妙算,思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此事由你亲自安排,人选务必绝对可靠,过程务必绝对隐秘!”
莱纳斯脸上露出了谦卑而笃定的微笑,深深一躬:
“陛下过誉了。为陛下分忧,稳固江山社稷,乃是臣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