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指挥所内,油灯的光芒将三个身影投在粗糙的墙壁上,随着灯火的摇曳而晃动。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奥托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因伤势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斩钉截铁:“殿下,肖阁下,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清楚。就算我们不动用圣泉那最后的手段,也**必须**将其占领,掐断马库斯的念想。但对方肯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若是在圣泉与敌军主力正面决战,他们据险而守,抱着必死之心,我们想要速战速决……难如登天。”他顿了顿,沉重地补充道,“而时间,恰恰是我们最耗不起的。”
卡里昂紧锁着眉头,缓缓点头:“奥托说得对。在圣泉与马库斯决战,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对方势必殊死一搏,而我们又拖不起。强行进攻,胜算太低,代价太高。”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力的焦灼感。卡里昂的分析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阿德里安开口了,他的声音冷静,带着一种跳出局外的清晰:“既然正面强攻不可取,我们不妨换个思路。想一想,我们目前相比马库斯,最大的优势究竟在哪里?”
他环顾二人,继续道:“马库斯所有的行动,无非是利用他控制区域的物资和战略纵深,避免与我们正面冲突,扬长避短。我们为什么要一直被他牵着鼻子,在他设定的战场上打一场他期望的战争?”
奥托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道光,他接过话头,语气变得激昂起来:“肖阁下说得不错!要我说,我们的优势,就在这刀锋之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受伤的胸口附近,疼得龇牙咧嘴,却毫不在意。
“从部队上讲,马库斯那帮用钱堆出来的新兵蛋子,没有老子手下儿郎们‘养兵千日’的血火锤炼!这‘用兵一时’,他资金再雄厚,装备再精良,短时间里也休想在野战中啃下我们这块硬骨头!”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阿德里安,“而且,我们还有您,肖阁下!您就是我们手里一张敌人完全预料不到的‘鬼牌’!”
他说得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沙盘前比划,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德里安伸手虚按了一下:“元帅,注意身体,不要勉强。”
奥托摆了摆手,额头上渗出冷汗,却强忍着剧痛,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痛苦和豪迈的笑容:“放心……咳咳……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还没看到马库斯那小崽子伏法,我死不了!”
他喘了几口气,走到沙盘前,手指坚定地指向代表圣泉的区域:“若想发挥我们的优势,就只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依我之见,在圣泉的这场仗,不但要打,而且还要打得**浩大**,打得**逼真**!”
他的手指用力点在圣泉的位置:“由我率领主力,在这里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不惜一切代价猛攻,牢牢牵制住马库斯的主力部队和他的全部注意力!”接着,他的手指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绕过重重山峦,直指后方的王都!
“而殿下,您和肖阁下,则亲率一支绝对精锐的小队,从这条几乎被人遗忘的北路险峻古道迂回!绕过正面战场,**直捣黄龙,拿下王都!**”
阿德里安闻言,提出了质疑:“这不是和之前泗水关的战术重复了吗?我已经出过一次面,对方不可能没有警惕。”
“不,这与上次截然不同。”卡里昂开口了,他的目光跟随着奥托的手指,落在王都周围那圈象征天险的模型上,“王都的选址,是父王当年与众多能臣干吏精心挑选的。东、北两面是终年积雪的险峻山岭,南面是湍急深邃的裂谷河流,西面才是开阔平原,也是我们主力进攻的方向。从理论上讲,奇袭成功的可能性……极低。不如说,几乎不可能跨过这些飞鸟难渡的天险,悄无声息地进入王都。”
奥托重重地点头,补充道,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确实如此!此去北路,艰险异常。先不论肖阁下,殿下,您的生命安全完全得不到保证!很可能还见不到王都的轮廓,就被雪山的严寒冻僵,或者失足坠入万丈深渊,被奔腾的冰河吞噬……但是!”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卡里昂:“也正因为如此,这条路才是唯一可能出其不意的通道!马库斯绝不会想到,我们会行此九死一生之策!而且……殿下,我们,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要么在此地慢慢被耗死,要么,行险一搏!”
卡里昂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那条充满未知与死亡的迂回路线,又看了看面前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老臣,以及一旁静立、等待他决断的阿德里安。
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下定了决心,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既然已做决定,那便出发吧。”
奥托挣扎着挺直身躯,向着卡里昂,郑重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声音铿锵:
“殿下,一路保重!老臣……在此恭候佳音!”
圣泉周边的宁静被彻底打破。没有阵前冗长的叫骂与对峙,战争的序幕在骑兵部队快马加鞭的第一次遭遇中便骤然拉开。铁蹄践踏着圣洁的土地,兵刃的碰撞声与垂死者的哀嚎取代了往日的祈祷与泉水的潺潺。
奥托麾下的主力部队,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不计伤亡,向马库斯构筑的防线发起一轮又一轮凶猛的冲击。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满了鲜血,奥托本人更是身先士卒,尽管伤势未愈,他那魁梧的身影和咆哮的怒吼依旧极大地鼓舞着士气。他摆出的,就是一副孤注一掷、殊死一搏的架势。
这强大的压力,透过层层战报传回王都,让马库斯感到窒息。他深知圣泉不容有失,一旦被卡里昂占领,凭借其王室正统的身份,便能轻易获得难以估量的政治与象征优势。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采纳莱纳斯更为激进的政策:加大赋税征收,强征平民入伍,甚至冒险将部分王都的守军调往圣泉前线,以顶住奥托这波疯狂的进攻。
在马库斯看来,奥托的攻势越是凶猛,就越证明其已是穷途末路,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他的判断从逻辑上无懈可击:只要撑过这最猛烈的几波进攻,奥托的部队必然因后勤断绝、粮草不继而自行崩溃。至于奇袭王都?在他看来,那比在正面战场逃亡的生存率还要低微。除非是疯子,否则谁会选择去硬刚那些吞噬生命的雪山和天堑?
与此同时,在蜿蜒的雪山古道上,阿德里安与卡里昂率领的奇袭部队,正经历着一场与天争命的残酷行军。
出发时的三百名精锐,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已然减员过半。刺骨的严寒无声无息地夺走生命,突如其来的雪崩将整支小队活埋于深谷,神出鬼没的雪原猛兽在夜色中发动致命的偷袭……一百七十多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这片纯白的地狱。幸存者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麻木与绝望,士气低落到了谷底。照此下去,即便侥幸抵达王都,这支疲惫之师又能剩下几分战斗力?
卡里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他拥有“律言师”的强大能力,却不敢轻易对普通士兵使用。他深知自己疏于锻炼,对力量的掌控远未到精细入微的地步。贸然用律言的力量为士兵抵御严寒或加速行军,一个不慎,结果可能不是帮助,而是亲手将他们推向能量失控的毁灭深渊。
眼看士气即将彻底崩溃,卡里昂不得不采取最现实的手段。他召集残存的部队,宣布将事先承诺的赏赐提升五倍,并以严厉的军法处置了几名意图动摇军心甚至逃跑的士兵。威逼与利诱,如同强心剂,暂时稳住了队伍,却无法阻挡大自然冷酷的侵蚀。
连日的奔波与忧思,加上恶劣的环境,终于击倒了卡里昂本人。他感染了严重的风寒,高烧不退,行军速度变得异常缓慢,几乎是被亲兵和阿德里安轮流搀扶着前行。
夜晚,在一处勉强能避风的岩缝下,阿德里安点燃了微弱的篝火,将暖意传递给瑟瑟发抖的卡里昂。他运用自身的力量,小心翼翼地驱散着卡里昂体内部分寒气,让他的病情稍有缓解。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卡里昂憔悴而坚毅的侧脸。阿德里安看着他,轻声问道:“后悔选择这条路了吗?”
卡里昂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却笃定:“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阿德里安闻言,也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量:“那就尽管往前走吧。等到了王都,剩下的,交给我来想办法。”
卡里昂望着篝火对面那张在逆境中依旧沉静的脸庞,由衷地感叹道:“真是……可靠啊。”
风雪在岩缝外呼啸,仿佛要将这支渺小的队伍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