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迪奥的话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阿德里安和莉维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而后是长久的寂静。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震动与茫然。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卡斯迪奥是他们未曾谋面的“前辈”。他们二人，一个信仰崩塌，在真相与谎言间挣扎；一个恪守规则，却在秩序的阴影下动摇。
他们正处于某种精神上的“漂泊期”，正如当年的卡斯迪奥走出精神病院，不知该去往何方，扮演何种角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都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阿德里安示意莉维娅先说。
莉维娅直视着卡斯迪奥的眼睛，那鲜红的瞳孔里映着篝火，也映着她自己内心深处从未敢清晰言说的疑问，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你真的认为……那样的世界，可能实现吗？”
“我也想问这个。”阿德里安紧接着说道，他的问题与莉维娅的如出一辙。
面对这个直指核心的质疑，卡斯迪奥没有回避，也没有立刻给出激昂的保证。他只是平静地迎上两人的目光，给出了一个简短却无比确定的回答：“我真的这么认为。”
阿德里安紧接着追问，语气更加尖锐：“如果做不成呢？你不也说了吗？人性的本质就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你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有尊严的世界，这无异于是在说……要在一个遵循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动物世界’里，凭空构建一个‘天堂’。这难道不是一种……近乎天真的幻想吗？”
面对阿德里安近乎挑衅的尖锐问题，卡斯迪奥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嗯……这个问题很尖锐。我并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在思考，该如何表达，才能让你们更明白我的想法。”
片刻后，他抬起头：
“打个比方吧。想象在很久以前，人们一开始都是用双手劳作的，无论是打猎、采集，还是最原始的种植，都是如此。然后有一天，有一个人，他看着自己磨破的手掌和低下的效率，突然有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无比荒谬、甚至有些‘懒惰’的想法——他说：‘如果我可以用一种更省力、更高效的方式来劳作，就好了。’”
“于是，他开始尝试，去打磨石头，去弯曲木头，去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工具。”“在当时，不理解他、嘲笑他、甚至阻挠他的人，一定是占绝大多数的。因为他在挑战‘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他在创造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可能性’。”
“他，很可能就是做不成的。他可能穷尽一生，也只做出一个粗陋的石斧，然后默默无闻地死去。”
“但是，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的尝试，他的失败，甚至他的执拗，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影响了身边的人。”
“或许是他的兄弟，或许是他的孩子，看到了那点微光，然后从这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道路上，捡起了他未完成的构想，继续走了下去。”
“理想的火花，固然微弱，甚至随时可能被现实的寒风吹灭。但是，人类历史上一切被我们如今视作‘美好’、视作‘进步’、视作‘理所当然’的事物——从第一件工具，到第一粒被驯化的种子，到第一个文字，到第一个关于‘正义’的模糊概念——无一不是从这一点点不起眼的、甚至被嘲笑的火花开始的。”
“星星之火，被传递，被守护，被延续。一个人影响了十个人，十个人影响了一百个人……它可能沉寂百年，也可能在另一个角落以另一种形式重新燃起。但只要那点火种不灭，它就有可能在某个历史的拐点，汇聚成燎原之势，最终……改变整个世界运行的轨迹。”
他重新看向阿德里安，眼神清澈而坚定：
“所以，回到你的问题上——‘要是做不成呢？’在我看来，问题从来不在于‘能不能做成’。如果我们总是站在一个全知全能的、‘无法预测未来’的上帝视角去看待事情，去计算每一步的成功率，去担忧所有可能的失败……那么，我们只会越来越畏手畏脚，最终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真正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去做？”
“如果你内心真的相信，那样一个世界是值得奋斗的，哪怕它再遥远，再艰难；如果你无法再对眼前的痛苦和不公视而不见，哪怕自己的力量再渺小……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卡斯迪奥最后说道，语气回归了最初的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然后，开始做就好。”
“从你能做的第一件小事开始，从影响你身边的第一个人开始，从打造你的第一把‘石斧’开始。把关于‘能不能成功’的焦虑，留给未来的历史学家去评判。而属于行动者的时间，永远是现在。”
山谷中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革命军战士们压低嗓音的交谈与收拾行装的细响。一种深刻的沉默笼罩着阿德里安和莉维娅。
莉维娅侧过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阿德里安的侧脸。他在想什么？恐怕……和自己想的完全一样。
他们不得不承认，卡斯迪奥·费尔梅迪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这种魅力并非源于他碾压性的武力，也不是源于煽动性的言辞，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
一种由无数伤痛淬炼出的清晰信念，一种近乎悲观的执着，以及一种将理想拆解为“从能做的第一件事开始”的惊人务实。
即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垂暮老人，恐怕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的背影，走向那条注定荆棘密布的道路。领袖的力量，有时真的与拳头无关。
“怎么样？”卡斯迪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二人，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个核心问题，“考虑……加入我们吗？”
加入革命军。
这几个字像是有千钧之重，压得两人一时无法呼吸，更做不出回答。
这绝非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
它意味着，过往那充满挣扎却仍有脉络可循的“日常”——无论是阿德里安的逃亡与追寻，还是莉维娅在教会规则下的斡旋与潜伏——都将一去不复返。
意味着，他们将正式站到“教会”这个近乎等同于现有世界秩序的庞然大物的绝对对立面，从此只有你死我活，再无转圜余地。
意味着，他们未来的人生轨迹，或许将因此被彻底固定，绑上一辆驶向未知终点的战车。
若是平时接取任务，阿德里安会习惯性地问“报酬多少”、“待遇如何”、“风险系数”。
但此刻，他没有。
他知道，这根本不是那个维度的问题。
这关乎信仰，关乎道路，关乎他们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为什么样的未来而战。
他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是说道：“能……容我们考虑一下吗？”
卡斯迪奥理解地点了点头，没有逼迫，但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可以。”
“毕竟这是关系到你们人生道路的大事。不过，还请尽快。”他抬手指了指漆黑的夜空。
“教会的追兵在后，我们不可能在此久留，必须抓紧时间转移。如果你们还要跟着我们队伍行动的话……最多两三天，需要做出决断。这不是请求，而是基于现实的底线。”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篝火另一侧，去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是夜，阿德里安和莉维娅在队伍分配的简陋帐篷里并肩躺下。身下是粗糙的毛毯，远处传来哨兵巡逻的轻微脚步声。两人都睁着眼睛，望着帐篷顶模糊的阴影，毫无睡意。
“你醒着的吧？”莉维娅轻声问，打破了寂静。
“你不也一样吗？”阿德里安的声音同样很轻。
短暂的沉默后，莉维娅再次开口，问出了盘旋在两人心头的问题：“你觉得……卡斯迪奥说的话，怎么样？”
阿德里安望着黑暗，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很震撼，很……有道理。甚至，有点让人向往。”
他顿了顿，“或许……我会选择加入他们。”他侧过头，在黑暗中试图捕捉莉维娅的目光，“你呢？”
莉维娅的声音里也带着迷茫：“我也不知道。或许……和你一样？”
阿德里安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那算什么啊……”
莉维娅也轻轻弯了弯嘴角，然后，她忽然问了一个看似遥远的问题：“我说，阿德里安……如果，仅仅是如果，卡斯迪奥所说的那个新世界，真的有一天到来了……你最想做什么？”
阿德里安没有立刻回答，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嗯……最想做图书管理员吧。安安静静的，能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还能有一份稳定的钱拿。听起来不错。”
莉维娅被他这个过于“普通”甚至有些没出息的愿望逗笑了：“你还真是……无欲无求。”
“算是吧。”阿德里安也笑了，但笑意很快淡去，声音沉静下来，“只是……我不觉得那样的世界真的能够到来。”
“人心里的有些东西，有些枷锁，恐怕是变不了的。欺软怕硬，党同伐异，贪婪，恐惧……这些就像影子，只要有光，就会有它们存在。卡斯迪奥想驱逐的，可能就是光本身投下的影子。”
“我……有点理解你的说法。”莉维娅低声说，她想起自己审判庭生涯中见过的无数人性阴暗面。
“可是，我们……还是要去做，对吗？”她的问题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彼此心中那份即便看到阴影，也不愿就此沉沦的微弱却固执的冲动。
“对啊。我们还是要去做。哪怕只是为了不让那把‘枪’，只落在想欺负我们的人手里；哪怕只是为了……给像那个卖牛的老人一样的人，多留哪怕一丝丝说‘不’的可能。”
“睡吧。”阿德里安闭上眼睛，“明天还要早起。”
“嗯。”莉维娅轻声应道，也合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