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数百里外,革命军转移队伍。
正如塞拉斯所预料,卡斯迪奥带领的队伍正试图穿越“哀嚎沼泽”东侧的崎岖丘陵地带,向着回声谷地方向艰难跋涉。时间,是双方争夺的最关键资源。
安排完侦察与轮换警戒后,并没有任何留给阿德里安休息的多余时间,队伍立刻再次上路。
莉维娅已于前夜悄然离开,返回教会执行她那份特殊的“潜伏”任务。
接下来的三天,卡斯迪奥没有给任何人真正的喘息之机。
队伍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在复杂的地形中疯狂赶路。白天穿越密林、翻越陡坡,夜晚仅做短暂不到三小时的休整,随即在星辰未落时再次启程。
阿德里安亲眼看到,许多战士在行军途中眼皮打架,身体摇晃,几乎要站着昏睡过去。
每当这时,他们所属小队的长官——那些同样满脸疲惫、眼中布满血丝的军官——会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低声厉喝:“醒醒!想死吗?!”
被踹的战士一个激灵,猛地晃头,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强行驱散睡意,继续跟上队伍。没有人抱怨,只有压抑的呼吸和沙沙的脚步声。
阿德里安看着这一切,胸口像堵了块石头。
他找到一次短暂休整的间隙,走向正在查看地图的卡斯迪奥,想说些什么——关于战士们的极限,关于是否需要哪怕多半个小时的完整休息。
他的手刚抬起,就被旁边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是瓦伦提娜。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太残酷?不近人情?”
阿德里安沉默,算是默认。
“卡斯迪奥心里一样不好过。”瓦
伦提娜的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挺拔却难掩疲惫的狼人背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个人的状态。但是,阿德里安,别忘了——如果教会的追兵,尤其是塞拉斯·温德尔那样的人追上我们,后果就不只是打个瞌睡、挨一脚那么简单了。那会是屠杀,一个都跑不掉的屠杀。我们护送的这些人、这些资料、还有你,”
她看了阿德里安一眼,“都会成为教会功绩簿上血淋淋的一笔。你敢用所有人的命,去赌这多出来的半小时睡眠吗?”
阿德里安喉咙发干,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了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摇了摇头。
瓦伦提娜见他明白,便松开了手,转身回到自己的警戒位置。
行军继续。为了保持清醒,也为了分散对疲惫的注意力,阿德里安刻意让自己靠近瓦伦提娜所在的侧翼,两人在沉默的行军中偶尔会有几句低语。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而且成了……暂时的同志。”阿德里安看着前方昏暗的林间小道,低声说道。
瓦伦提娜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声音平淡:“我也没想到。艾瑟莉娅……她还好吗?”
提到这个名字,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的凝滞了一瞬。
阿德里安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她也活下来了,虽然代价不小。”
他顿了顿,“对于你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事……我明白。如果再做一次选择,我想你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你不可能放任一个融合了火种、可能失控危害所有人的‘定时炸弹’在那里。”
瓦伦提娜似乎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你倒是能说通。”
“是啊,”阿德里安叹了口气,脚下的步伐却稳健依旧。
“我的目的从来不是与你为敌。教会,或者说教会里那些扭曲规则、压迫众生的部分,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过……能像这样‘说通’的人,其实很少。”
“哦?”
“因为人们都讨厌被对方压一头,讨厌承认对方有道理。聪明人或许还会在意话题本身,在意自己的认知能否成长。”
”但多数人,更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打倒’对方,维护自己的面子和立场。至于话题是什么——哪怕是一加一等于三——只要争赢了就行。”
瓦伦提娜沉默了几步,才开口道:“这种人……真不少。不如说,人人都有这种时候吧。被情绪和立场裹挟,看不清真相本身。”
她继续说道:“你知道么,阿德里安。在……经历那些事情之前,我曾经是真心相信教会那一套的。相信圣光的教诲,相信审判庭的律法能带来公正与秩序。”
阿德里安心中一动,问道:“然后呢?和我一样,发现一切并非表面那样光辉灿烂?发现所谓的秩序之下,藏着太多的污秽和不公?”
“是啊。那之后,有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打算‘放下’那些伤害。有些东西,放下了,就等于否定了曾经遭受痛苦的自己。”
“我倒觉得,不放下才好。我有一个朋友,他对我说过,人和人之间,很多时候没有真空地带。你退一步,对方往往就会进一步。与其跪下之后再挣扎着站起来,不如一开始就别跪。”
”那些总劝你‘放下’、‘看开’的人,有时候未必安着好心。他们可能是怕你一旦站起来反击,就成了和他们抢食的狼,而不是那只被吃了还不吭声的羊。在你试图反抗时,他们会说‘你想多了’、‘你太偏激了’、‘人都没那么坏’,用这种看似安慰、实则绵里藏针的话来打压你,让你继续待在‘羊’的位置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只要你自己挺过去,让他们明白你不可屈服的意志,他们或许不敢再轻易得罪你,但心里一定会记恨你。因为你断了他们能从你身上无偿获取好处、甚至不必为过去恶行付出代价的路。所以,即便表面客气,心底的厌恶不会少。”
瓦伦提娜微微颔首:“听起来,你像是亲身经历过不少。”
阿德里安扯了扯嘴角:“嗯,或许吧。在教会底层,在流浪途中,见得多了。”
“你说的很对,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实质的利益或立场冲突,单靠道理是讲不通的。人们会本能地为自己辩护,将对方妖魔化。”
”如果能坐下来讲通道理,那通常是因为一方对另一方抱有打心底的尊重,甚至敬畏,才愿意暂时放下立场去倾听。否则,大多数人只会竭尽全力‘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同时给对方扣上各种罪名——对自己的错误视而不见,对对方的缺点无限放大。目的只有一个:在精神上、道理上彻底打压对方,维护自己的正确性和安全感。”
“那么,”阿德里安话锋一转,问了一个更核心的问题,“你觉得卡斯迪奥的理想如何?”
瓦伦提娜没有立刻回答。队伍正穿过一片乱石坡,她敏捷地踏稳一块岩石,伸手拉了一把旁边稍微滑了一下的年轻战士,动作自然流畅。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阿德里安耳中:
“至少,值得我为之奋斗。而且,阿德里安,你弄错了一点——”
她回过头,那双灰暗的眼眸在行军帽檐下看向他,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燃烧:
“那不只是卡斯迪奥的理想。那是此刻在这里的、每一个咬牙前进、愿意为身后同伴挡刀的人……共同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