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阿德里安与瓦伦提娜的对话在压抑行军中暂告一段落,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前方队列一阵轻微的扰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名负责前出侦察的士兵,脚步踉跄、脸色煞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侧翼密林中冲出,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队伍最前方,甚至顾不上擦去脸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
阿德里安心中一紧,低声对身旁的瓦伦提娜说:“他去的方向……是卡斯迪奥?”
“没错。但愿……别出什么乱子。”
“乱子”来得比预想更快。
没过多久,一名传令兵便快速跑来,压低声音对阿德里安和瓦伦提娜道:“两位,指挥官召集,有紧急情况。”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跟上。队伍并未停下,只是核心的几名成员——包括几位战斗队长、负责物资的研究员头领,以及阿德里安和瓦伦提娜——被召集到卡斯迪奥身边,一边随着大部队艰难跋涉,一边形成了一个移动的、气氛压抑的临时决策圈。
卡斯迪奥的脸上看不出惊慌,他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抛出了那个如同冰锥般刺入每个人心脏的消息:
“温德尔发现我们了。外围警戒哨发现了‘华彩之刃’的先锋游骑踪迹,痕迹很新。我们被咬住了。”
*到底哪里走漏了风声?* 这个疑问瞬间掠过每个人的脑海,但没有一个人问出口。
此刻追问原因毫无意义,只会浪费时间,制造猜疑。所有人都明白,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办?
“距离?”
“对方是精锐轻骑兵,配备优良马匹甚至可能载有短途魔导载具,机动性远胜我们这支携带辎重、以步兵为主的队伍。根据痕迹和对方的速度推算……最迟两天,最快可能一天半,前锋就会追上我们。”
两天。最多四十八小时。而他们距离计划中的相对安全区域,还有相当距离。
阿德里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就是说……必须留下一部分人,进行阻击,为主力争取时间。”
这是显而易见、却又无比残酷的结论。
“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卡斯迪奥的目光扫过众人,手指在地图的一个点上重重一敲。
“我们前往回声谷地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关卡——‘虎口关’。两座百米悬崖相对,中间只有一座古老的吊桥相连,桥下是激流,掉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我不认为温德尔会大意到忘记这座天险。以他的风格,他绝对会分兵,甚至主力提前抢占虎口关对岸,或者干脆在那里布下重兵,等我们自投罗网。届时,前有铁索天堑和守军,后有温德尔的追兵,我们将被彻底夹死在峡谷里,插翅难飞。”
绝境。真正的、毫无花巧的绝境。
所有人都沉默了。连最粗重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脚步踩踏泥土和碎石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卡斯迪奥环视着身边这些在绝境中依旧选择跟随他的面孔:“时间紧迫,计划必须立刻变更。阻击拖延追兵,同时必须有一支尖刀,以最快速度强攻虎口关,夺取桥头,为主力打开生路。这次阻击和夺关,危险性……你们都知道。有什么想法,现在可以说。”
他知道,这几乎是让一部分人去送死,为另一部分人争取渺茫的生机。
阿德里安嘴唇动了动,最终却紧紧闭上。他知道自己体内火种的敏感性和重要性。
他出现在阻击或夺关的最前线,一旦力量失控或气息暴露,不仅自己会死,更会立刻招致教会最猛烈的打击,让所有人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平静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沉默。
“我去。”瓦伦提娜上前一步,站到了卡斯迪奥面前。她身姿挺拔,灰暗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阻击温德尔的任务,交给我。”
卡斯迪奥看着她,没有立刻同意,而是问了一个冰冷而现实的问题:“瓦伦提娜,你觉得你对上‘圣约者’塞拉斯·温德尔,常态之下,胜算几成?”
“常态之下,没有胜算。”瓦伦提娜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的实力、装备、支援都占绝对优势。但是,指挥官,现在的队伍里,除了你、我,以及鸦,没有人能使用‘真名解放’级别的力量。你不能暴露,鸦……”
她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绷带少女,“她的能力和预知对我们未来至关重要,不能折损在这里。所以,只有我能去,也只有解放真名,才有可能拖住他,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这时,一直像影子般安静站在一旁的鸦,忽然开口了:“瓦伦提娜,你清楚自己的情况吗?就算你能使用真名解放,也未必能杀死温德尔,最多是拖延时间。但真名解放之后的代价和虚弱状态……温德尔绝对不会放过你。那之后,你连一丝生还的机会都没有。”
瓦伦提娜转过头,看向鸦蒙着绷带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到什么表情。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戏谑的缓和,或许是为了冲淡这过于沉重的气氛:“怎么,鸦,你是在担心我吗?”
“是的。我不想你去。”
瓦伦提娜愣住了。她原本或许只是想用一句调侃缓解鸦过于严肃的态度,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表达情感。
那一瞬间,她冷硬的神情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甚至掠过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不好意思”的情绪。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鸦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道:“你还有你孤儿院的仇没报,你甘心吗?那些名字,那些面孔,你都还记得吧?甘心就这样结束吗?”
提到“孤儿院”,瓦伦提娜轻轻摇了摇头:“那当然……有点不甘心啊。”
她承认了,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但是啊,鸦,你看,现在我的面前,不是有了新的、更需要我去守护的‘希望’了吗?”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疲惫却坚定的战士们,扫过那些紧紧抱着资料箱的研究员,最后落在阿德里安身上一瞬,又迅速移开。
周围的士兵们都听到了这番对话。不知何时,一些身上带着旧伤、眼神却格外坚毅的老兵,默默地聚拢了过来。
他们大多曾是各地受压迫的平民、退伍后无处容身的士兵、或是见识过太多不公的流浪者。
一位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咧开嘴,声音沙哑却洪亮:“长官!瓦伦提娜小姐说得对,但她也太金贵了!这种阻击拖延的脏活累活,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去吧!我们脚程慢,跟着大部队也是拖累,不如留下来,给温德尔那小子好好‘上一课’!”
“就是!咱这辈子杀过贵族老爷的狗腿子,揍过教会的征税官,够本了!现在能为了‘新世界’再拼一把,值了!”
“长官,下命令吧!”
他们七嘴八舌地请战,脸上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他们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但他们更清楚,身后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些承载着知识的头脑、那微弱的希望火种,比他们的命更重要。
卡斯迪奥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老兵要求的,几乎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让他们去阻击一位圣约者和其麾下的精锐骑兵,无异于用血肉之躯去延缓钢铁洪流。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脊背,目光逐一扫过这些老兵,也扫过瓦伦提娜和鸦,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
“我明白了。任务目标变更:第一,阻击部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预定阻击点拖住温德尔至少二十四小时。第二,主力部队将全速前进,同时组建突击队,强攻虎口关,不惜代价夺取桥头控制权,建立防御阵地,等待主力过桥。”
“阻击任务,由瓦伦提娜担任战场指挥,统筹全局。自愿参与阻击的同志,编入阻击队。你们的任务极其艰巨,但至关重要。必须完成任务,明白吗?”
“明白!”老兵们齐声低吼,抬手敬了一个无比庄重的军礼,“为了新世界!”
简短的“行军会议”结束了,决议已下,再无转圜。沉重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化作了更具体的行动。
瓦伦提娜和那些主动请缨的老兵们开始迅速整理装备,检查武器,分配剩余的弹药和补给。他们将携带大部分炸药和障碍设置工具,轻装简从,准备脱离大部队,向侧后方的预定阻击阵地运动。
鸦一直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瓦伦提娜忙碌的身影。她蒙着绷带的脸看不清表情,但微微握紧的拳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瓦伦提娜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走到鸦的面前。晨光透过林叶,在她沾着尘土的银灰色发丝上跳跃。
“鸦,”瓦伦提娜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些,“凭你的本事,应该早就……看到我的结局了吧?”
鸦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又怎么样呢?我从来不是认命的人。”
瓦伦提娜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那么,你的预言……有错过吗?”
这一次,鸦的沉默更久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很遗憾……没有。一次都没有。”
这坦白对她而言,或许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她看到了必然,却无力改变。
但她紧接着,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语气补充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站在不远处,同样在整理行装、心情复杂的阿德里安听到了这番对话。他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安慰?鼓励?还是苍白无力的“保重”?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空洞。他只能沉默地看着。
瓦伦提娜似乎感受到了阿德里安的视线,她最后对鸦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着阿德里安走来。
“没想到,刚见面没多久,就又要散伙了。”她在阿德里安面前站定,说道。
阿德里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回应:“不一定,不是吗?说不定你们能完成任务,然后追上我们……”
瓦伦提娜并没有理会他这笨拙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她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压迫感。她上前一步,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了阿德里安的肩膀,力道很大。
“阿德里安·肖,听着。”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过那座桥的时候,你不能动用‘永夜渊’的力量。一丝一毫都不能。任何剧烈的、属于高位格的能量波动,都会像黑夜里的火把一样耀眼,明白无误地告诉对岸可能存在的教会守军——‘火种在这里,快集中火力!’到那时,不仅你会死,桥上的所有人,都会因为你的暴露而成为活靶子。”
阿德里安心头一凛:“我知道,卡斯迪奥说过,你也提醒过我。我会控制住。”
“不,”瓦伦提娜打断他,抓着他肩膀的手又紧了几分“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当我们的同志,那些自愿留下来阻击的人,在用血肉为你争取时间时,你必须头也不回地跑向那座桥。”
“这意味着,当突击队的战友,攀着光秃秃的铁索,迎着对岸的箭矢和子弹,一个个掉下深渊时,你不能停下,不能回头,更不能因为愤怒或悲伤而让体内的力量失控。”
“这意味着,你可能会亲眼看到你熟悉的人,就在你面前,因为保护你、或者为了打开通路而死去。而你,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打在阿德里安的心上。
“无论看到多少人倒下,无论听到多少惨叫,无论你心里有多想转身战斗……你都必须把这一切压下去。把你的眼睛当成石头,把你的心封进冰里。因为你的犹豫、你的心软、你任何一点力量的泄露,都会让他们的死,变得毫无价值。”
说完,她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嘱托,有不容置疑的命令,也有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同行者的淡淡告别。
然后,她转身,走向已经集结完毕、沉默等待的阻击队。没有再回头。
阿德里安站在原地,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抓握的力道和温度。他望着她挺直的背影融入那群同样义无反顾的老兵之中,望着他们像一把即将投入熔炉的淬火之刃,逆向而行,消失在来时的山路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