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黎明前的山谷中与阿德里安和卡斯迪奥分别,莉维娅便踏上了返回玛丽亚区的路途。
此行有阿尔弗雷德在后方处理日常审判庭事务,她不必担心短期内被质疑行踪。这让她得以放慢脚步,权当是一次难得的、无人打扰的散心。
走在相对平静的乡间道路上,莉维娅的心情却并非表面那般轻松。
教会官僚体系里的尔虞我诈、派系倾轧,如同一张无形而黏腻的蛛网,置身其中总让人感到压抑和疲惫。能够暂时脱离,呼吸一口相对自由的空气,对她而言是一种必要的喘息。
然而,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几天前的山谷,飘回那个篝火旁,飘回卡斯迪奥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以及他所描绘的那个遥远却动人的“新世界”。
加入革命军。
这个决定在当时的情境下,带着几分被命运推动的必然,也有她自己内心深处对现状不满的共鸣。
但脱离了那个充满理想主义激情和紧迫危机的环境,在独自返程的冷静思考中,莉维娅心中却泛起更复杂的波澜。
她无疑是赞同卡斯迪奥所描绘的理想的。
一个人人能有尊严、有机会站起来的世界,一个不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这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也呼应了她所见过的、教会光辉背面无数的阴影与不公。
但是,认同理想,并不意味着完全信任承载这个理想的组织和个人。
革命军……真的像卡斯迪奥所说的那样纯粹吗?
他们所高举的“革命”旗帜,究竟是源于对压迫最彻底的反抗,对理想最真诚的追求,还是说……那仅仅是一层用来团结力量、最终目的仍是为了攫取权力、改朝换代的华丽外衣?
历史上,太多起初慷慨激昂的运动,最终都沦为了新的压迫轮回。
卡斯迪奥本人,他那种由无数伤痛淬炼出的信念,确实极具感染力。
他务实到冷酷的行动方针,也体现了一个成熟领袖应有的决断。
可是,仅凭这短暂几日的接触,就对一个组织、一位领袖托付全部信任,这对于习惯了在谎言与算计中辨别真伪的莉维娅来说,未免太过草率。
“一面之缘……”她低声自语,信任需要时间,需要事件的考验,更需要观察其内部的实际运行。
她加入,是投下了一份带着试探的注,也是为自己和阿德里安多留一条可能的出路,但绝非毫无保留的皈依。
她依旧是那个谨慎的、习惯性观察和分析的莉维娅。
正当她的思绪在这份审慎的考量中沉浮时,远处隐约传来的、富有节奏且急促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沉思。
不是商队的驮马,也不是零散的旅人。那是训练有素的马蹄声,整齐、密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行军速度,正朝着某个方向快速移动。
莉维娅眼神一凛,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她身形轻盈地几个起落,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路旁最高大的一棵古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间,极目远眺。
得益于弓箭手长期锻炼出的超凡视力,她清晰地看到了那支队伍——约莫二十余骑,清一色的教会制式轻型马铠,骑士们身姿挺拔,装备精良,马匹神骏,显然不是普通巡逻队。
他们的旗帜在疾驰中猎猎作响,旗帜上的图案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莉维娅也看得分明:
银色天平,背景是展开的典籍与交叉的权杖。
“第四枢机,‘天秤之冠’圣·奥利文麾下的直属部队。”莉维娅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
这个标志她再熟悉不过,代表着教会内最为强调律法、秩序与“理性”治理的一派力量。
结合之前分别时,卡斯迪奥提到的正在追击他们的正是奥利文手下、由“圣约者”塞拉斯·温德尔带领的“华彩之刃”小队,莉维娅心里顿时有了清晰的推测。
这支骑兵,多半是塞拉斯派出的前哨或分遣队,目标正是卡斯迪奥他们撤退的方向。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阿德里安还在队伍里,而前面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天堑与追兵的双重绝境。
一瞬间,莉维娅几乎有种纵身下树、设法阻拦或干扰这支骑兵的冲动。以她的实力和审判长的身份,制造一些“意外”拖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强行按下了。
冲动是愚蠢的。
她的任务,是返回教会,利用自己的身份深入核心,获取情报,为更长远的斗争做准备。
这才是卡斯迪奥冒险让她离开、重返虎穴的意义所在。如果此刻为了短暂的拖延而暴露自己,无异于因小失大,毁掉一颗可能在未来发挥关键作用的暗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莉维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再看向那支远去的骑兵,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周边地形。她迅速判断出这支骑兵的行进路线,然后,悄然滑下树干。
她没有选择完全避开,那样可能会丢失对局势的感知。相反,她刻意放慢了脚步,选择了一条与骑兵方向大致平行、但更为隐蔽崎岖的小径,远远地、若即若离地跟随着。
正如莉维娅所料,这支由二十余名精锐骑士组成的先遣队,正是塞拉斯·温德尔派出的锋矢。
他们的任务并非全歼卡斯迪奥的队伍——那不可能,也不符合塞拉斯用兵的习惯。他们的目标明确而致命:
咬住猎物,迟滞其脚步,制造混乱,为“华彩之刃”主力的抵达争取最关键的时间。
这二十余人,人人皆是奥利文麾下百中选一的悍卒,信仰坚定,战斗技艺娴熟,装备着附魔轻甲与锋利的骑枪、长剑。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沿着侦察到的痕迹,在丘陵林地间纵马疾驰,马蹄踏碎沿途的寂静。
领头的骑士长目光如炬,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心中计算着与目标可能遭遇的距离和时间。
“穿过前面那片高草丛,加快速度!注意两侧!”
然而,就在最前面五六匹战马的前蹄刚踏入那片看似平常的茂密高草时——
“嗤啦——!!!”
异变陡生。
地面上,看似松软的泥土和草叶之下,猛地弹射出数十根削尖的、浸染了麻痹毒液的硬木刺!这些尖刺的角度刁钻狠辣,专门瞄准马匹相对脆弱的腿部和腹部。
“唏律律——!!!”
凄厉的马嘶瞬间划破天空。冲在最前面的几匹健马剧痛之下人立而起,随即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
一时间,人仰马翻,尘土飞扬,整齐的队形骤然散乱。
“敌袭!下马!结圆阵!警戒!”骑士长的反应快到极致,他几乎在尖刺弹起的瞬间就已勒住战马,一边怒吼下令,一边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周围看似平静的树林。
他心中迅速判断:”埋伏!陷阱简陋但有效,目标明确是迟滞我们!对方主力不可能在这里和我们死磕,这一定是断后的小股部队!”
“马受伤的,和我一起留下,就地防御,拖住伏兵!马还能跑的,不要恋战,立刻脱离,继续按原路线全速前进!记住你们的任务!快走!”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深知时间才是关键。留下伤员和部分人手牵制,确保至少一部分人能够突破阻挠,继续执行追踪和迟滞的任务。
然而,命令还未完全传递开,伏击者已然发动了真正的攻击。
低沉的怒吼从两侧林间响起,伴随着弓弦震动和破空之声!数十支羽箭和投矛从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那些正在试图重新控马、或落地后尚未站稳的教会骑士。
与此同时,数十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树木和岩石后扑出,他们大多穿着简陋的护甲,手持各式近战武器,眼神中燃烧着决死的光芒——正是瓦伦提娜率领的、以老兵为主的阻击队。
“杀!”
短兵相接,瞬间爆发!
教会骑士们不愧是精锐,即便遭遇突袭,阵脚稍乱,但在指挥下,迅速以伤马和倒地的同伴为依托,结成了一个小型的防御圆阵。
长剑与骑枪格挡开袭来的箭矢,与扑上来的革命军战士狠狠撞在一起。
金铁交鸣,怒吼与惨叫混杂。鲜血在晨光中飞溅,染红了草地和树干。
革命军战士凭借突袭的狠劲和数量优势一度压制,但教会骑士们个体实力更强,装备更精良,配合也更默契,很快稳住了阵脚,双方在林间空地上展开了惨烈的混战,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就在这混乱的厮杀中,几名骑术精湛、马匹未受重伤的骑士,已然听从命令,狠狠一夹马腹,冒着流矢,强行从战团侧翼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着卡斯迪奥部队撤退的方向继续狂奔。
瓦伦提娜在混战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几匹冲出去的快马。奇袭的效果正在衰减,教会骑士适应得很快,再拖下去,自己这边人数和实力的劣势会逐渐暴露。
“不能让他们过去!”她心中低喝。但正面战团胶着,她无法脱身。
就在那几名骑士庆幸脱离战场,再次加速,冲入前方更茂密的林间小道时——
异变再起!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跑在最前面的两匹战马,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利刃的墙壁。
“嘶啦——噗嗤!”
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响起。
马匹的脖颈、前胸、腿部同时爆开数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马匹连悲鸣都未能完全发出,便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飞出去,重重撞在树干上,生死不知。
后面紧跟的骑士大惊,急忙勒马,但已经来不及。
数十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坚韧锋利无比的银色丝线,早已如同蜘蛛布下的死亡罗网,横亘在林木之间,恰好是骑兵通过的最佳路径。
这些丝线,正是瓦伦提娜的「罪缚」丝线。
她早在布置地面尖刺陷阱时,就预留了这一手,将部分丝线巧妙而隐蔽地布置在了更前方的撤退路线上,专为猎杀漏网之鱼的马匹。
剩余的马匹或撞上线网被切割重伤,或被前方倒地的同伴阻挡,顿时又乱了阵脚。
骑士们惊怒交加,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刁钻的攻击方式。
“小心!有古怪的线!”
瓦伦提娜在远处感受到丝线上传来的震动和反馈,心中并无太多喜悦。
她知道,这种依赖于隐蔽和出其不意的招式,只能奏效一次。
一旦对方有了防备,无论是用武器提前试探,还是用范围性的能量冲击,都能很大程度上克制她的丝线。而且,布置和维持这些丝线也消耗着她不小的精力。
这场阻击战,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歼灭,甚至不是为了击退。
她甩了甩剑上的血珠,灰暗的眼眸望向那些因为马匹受损、被迫下马步战,却依旧试图突破丝线障碍继续前进的教会骑士,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与罗兰等人死战不休、不断有同伴倒下的战士们。
“第二阵型!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过去!” 瓦伦提娜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握紧了手中的剑,主动迎向了那些突破丝线、满脸戾气冲来的教会骑士。
林间的厮杀,变得更加血腥和绝望。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