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关前,死寂与喧嚣形成诡异的反差。
阿德里安站在悬崖边缘,劲烈的峡谷风吹得他额前的黑白碎发狂舞。
他向下望去,深渊之下只有一片翻滚的、铅灰色的浓雾,隐约能听到激流撞击岩石的沉闷咆哮,如同远古巨兽在谷底喘息。
他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用力抛了下去。
石块迅速被雾气吞没,没有预想中落水的巨响,甚至连撞击的回声都未能传回这数百米高的崖顶。
这不是故事,不是传说。
这里没有悬崖下的秘籍传承,没有深潭后的奇遇洞天。
掉下去,只有粉身碎骨,被激流吞噬,尸骨无存。
对岸,教会守军早已严阵以待。
他们占据了桥头堡和崖边的有利位置,弓箭手、火铳手密密麻麻。
看到革命军出现在对岸,尤其看到他们望着深渊时那凝重乃至苍白的脸色,守军中爆发出一阵肆意的哄笑和叫骂。
“喂!对面的异端!腿软了吗?不敢过来了?”
“跳啊!跳下去说不定能捡条命,比被我们射成刺猬强!哈哈哈!”
“过来啊?该不会是尿裤子了吧?一群没卵蛋的怂货!”
污言秽语夹杂着嚣张的挑衅,顺着风传过来,格外刺耳。
卡斯迪奥对这些叫骂充耳不闻,他迅速扫视着仅存的、还能战斗的士兵——大多疲惫不堪,但眼神中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
“所有战斗人员,卸下非必要负重!检查武器,准备过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对岸的喧嚣。
阿德里安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最残酷的时刻到了。
“阿德里安,”卡斯迪奥的目光转向他,语气不容置疑,“你,不准去。”
这个命令在预料之中。
理智上理解,情感上却如同刀绞。
阿德里安的目光扫过那些默默卸下背包、只携带简易武器和攀爬工具的革命军战士。
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看到他们眼中那份超越恐惧的平静。
尤其让他心头剧颤的是,队伍中还有几个面孔格外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阿德里安喉咙发堵,他想说点什么——鼓励?感谢?承诺?任何语言在即将到来的牺牲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脸上带着新鲜伤疤的年轻战士似乎察觉到了阿德里安的视线和挣扎。他转过头,对着阿德里安的方向,用力地、幅度很大地挥了挥手,脸上甚至挤出一个故作轻松、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眼神似乎在说:“别挂记了,兄弟。看你的了。你得做好你该做的事。”
其他的战士也纷纷看过来,没有言语,只是点头,或投来同样坚定而短暂的一瞥。
然后,他们迅速将目光转回前方那令人眩晕的铁索桥。
不需要动员,不需要豪言壮语。
“开始!”卡斯迪奥一声令下。
最前面的十几名战士,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向悬崖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但他们不是跳崖,而是精准地抓住了那几根在狂风中摇晃、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主铁索。
“嗤啦——”粗糙的手套或直接是手掌与冰冷湿滑的铁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们手脚并用,身体紧贴铁索,开始一寸一寸、坚定无比地向前挪动。
一个接一个,更多的战士紧随其后,如同一条沉默而决绝的人链,向着死亡深渊的对岸延伸。
对岸的教会守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哈哈哈!居然还真有不要命的蠢货!”
“攀着铁索过来?他们以为自己是猴子吗?”
“指挥官,放近点再打吧?这么远射中了也没意思!”有骑士嚣张地喊道。
那名身穿中级军官铠甲的指挥官眯着眼,看着对面那些在铁索上艰难移动的“蚂蚁”,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戏谑:
“好!就依你们!让他们再爬一百米!等他们爬到中间,上下无依的时候,咱们再好好‘款待’这些异端!弓箭手,准备!”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流逝。革命军战士们在铁索上缓慢而顽强地前进,身体在狂风中摇摆,如同怒海中的孤舟。一百米的距离,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在此刻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当最前面的战士接近铁索中段时——
“放箭——!”
对岸指挥官一声令下!
霎时间,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蝗虫般腾空而起,划过一道抛物线,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铁索上那些毫无遮蔽的身影攒射而去。
“噗嗤!噗嗤!”
“啊——!”
利箭入肉的声音、短促的惨叫声瞬间响起。
箭矢贯穿了手掌,钉入了手臂、大腿、肩膀、后背……鲜血如同盛开的妖艳花朵,在战士们身上接连爆开。
有人中箭后身体失衡,惨叫着松开了手,瞬间被峡谷的狂风卷走,坠入下方无尽的浓雾之中,连最后的声响都迅速被激流吞没。
“稳住!别松手!”卡斯迪奥在对岸怒吼。
革命军后方,几名治疗系觉醒者竭尽全力地催动着能量,淡绿色的光芒隔着遥远的距离,勉强笼罩向铁索上的战友。
光芒所至,流血被暂时止住,剧痛稍有缓解,让那些濒临脱力的战士得以多坚持几秒,多前进一寸。
但治疗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这种超远距离、高强度且持续的治疗,对他们而言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五百米。
如果阿德里安动用空间跳跃能力,或许只需要几个呼吸就能跨越。
但此刻,这五百米的距离,是用生命一寸寸丈量,用鲜血一滴滴浇筑。
革命军的士兵们,真的就像狂风暴雨中爬在脆弱树枝上的蚂蚁。
箭雨就是那无情冲刷的暴雨,不断有“蚂蚁”被击落、坠亡。
铁索在摇晃,尸体在下坠,鲜血在空中飘洒,又被风吹散。一幕幕惨烈到极致的画面,冲击着阿德里安的视觉和神经。
对岸的指挥官脸上的戏谑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从未见过如此悍不畏死、如此决绝的冲锋。这些人明知道是死路,却依然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硬抗箭雨,只为了靠近对岸!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
他低声咒骂,随即厉声下令,
“弓箭手!都给我加紧!瞄准了射!别他妈手软!火铳手准备!他们再靠近五十米,就进入火铳射程了!给我把他们全都打下去!”
箭雨变得更加密集和精准。同时,对岸传来了火铳装填的“咔嚓”声和指挥官催促的吼叫。
枪林弹雨,即将升级。
阿德里安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铁索上挣扎、中箭、坠落、或是顽强地继续攀爬……
前几天还一起行军、一起啃干粮、甚至开过玩笑的人,此刻正以最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死去。
而他,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
无能为力。
更让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牺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他,给“火种”的携带者,争取那渺茫的、抵达对岸的机会。
他们的血,是在为他铺路。
这种认知带来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轰隆——!!!”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大爆炸声,从他们身后的来路方向远远传来!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峡谷的风声,也清晰可辨。
阿德里安的身体猛地一震。
瓦伦提娜那边……开打了。
不,从时间判断,那爆炸声,恐怕意味着阻击已经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甚至……可能已经接近尾声。
他不敢祈求瓦伦提娜平安。在这种绝境下,那是一种奢望,甚至是对她和那些阻击战友决死意志的亵渎。
他只敢在心底,用尽全身力气,默念着一个卑微的期望:
“……希望你们的牺牲……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