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泪痣

作者:星星在呢喃 更新时间:2025/5/30 17:22:46 字数:2822

  夜色极静,绾清峰的山路边只余寥落灯光,屋檐积着未散的寒气。

  郁念从藏药阁回来时,步子轻缓,刚刚握着小瓷瓶的掌心还有余温。

  他没用灵力御步,而是沿着熟悉的石阶一级级上行。

  风并不烈,却不知为何,拂过衣角时总有种错觉,好像绳线拽住了他背心,牵着他往某个方向走。

  心跳不解缘由地快了几拍。

  走回廊前,屋门未掩,光从缝隙中洒出,落在地砖上,亮出她书案榻前斜斜映下的一道剪影。

  姜绾清坐在那,不动。

  像是自他离开后,就一直坐着。

  他没出声,先走至门边,把鞋底的灰尘拭去才推门进去。

  “回来了。”她没有抬头,只轻声说了句。

  “嗯。”他低应,将留光放在她案侧,目光落在那一张尚未盖符印的纸页旁。

  她笔尖顿了顿,却没有再看他,只将纸收起。

  “今夜不讲术理了。”她声音仍淡,语调像从午后延续至此,没有分界。

  “你坐。”

  郁念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落座。

他坐得笔直,像平日听训那般,不敢稍懈。

  案几前一时无话。

  姜绾清垂眸,将袖口拉至腕边,那处皮肤略白,在烛火映照下似略发红。

  他不知那是寒气所致,还是她近来未稳的修为所泄。

  她一向藏得极好。

  郁念并未看得久,只是扫一眼便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案边那只青玉笔架上。

  他记得,这笔架是三年前她所制,亲手送给他,还记得同时期,他刚学剑,拿不稳剑,手指还常抖。

  “你今日手稳了。”她忽而开口。

  “用笔自该稳当。”他答得不缓,语调极低。

  她没应声。

  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香火轻燃的声音,一点点烧尽。

  郁念低下头,不知是该继续说话,还是该安静地等她吩咐。

  他不看她,连她靠坐着床头不动的样子,都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目前她没再咳得频繁。

  但正因如此,他反而更不安。

  之前她轻咳时的掩唇动作清晰留在他眼中,袖口下露出的一小段指节,白得近乎透明,骨节间还泛着一丝红意。

  那不是寻常的血色。

  姜绾清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淡淡的,没有过多情绪,却也没有避让。

  他立刻移开了眼,不敢对视。

  她又,动作极缓,像是不想惊动他。

  下一刻,她徐徐落膝于他侧榻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指尖极凉。

  他下意识收了一下,但并未挣脱。

  “掌脉略乱。”她温和气息贴着他颈侧落下,不重,却带着难以忽视的温度,像是无声的宣告,将他牢牢圈住,不许逃。

  他觉得自己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她盯着他指节,掌心轻轻按着,一寸一寸缓慢滑动。

  “......字迹也会不稳。”她说得很轻,却极准。

  他唇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目光即便此刻在注视那片书简,但仿佛他所有的挣扎还是逃不过她的掌心。

  “你在想什么,这里应该要有笔力...”

  这一次,不是问句,是陈述。

  郁念呼吸一滞。

  他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手极凉,指节细长,掌纹浅淡,像一块温过的玉,只在触及那刻才显出藏着的冷意。

  她还在榻上未起身。

  素衣铺散开,衣角直至触及地板,那青白交接之处被月色染得更淡,仿佛她整个人都与灯影连成了一块静水。

  郁念不得不抬眼。

  她没再看他,那目光没有任何锋锐,却叫他下意识地绷紧背脊。

  她的眼极浅,映着烛火时看不清瞳孔轮廓,如同寒潭无底。

  右眼下那一枚泪痣极小,在夜里却显得出奇分明。

  她面上没什么情绪,唇色极淡,像是风吹久了的月石,温柔而冰冷。

  “我问的...”她语气微转,轻得像风吹帘幕,“你可听到了?”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逼问,只是侧着眸子安静地等他回答。

  可越是这样,郁念越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张柔网裹住,每挣一下,反而越陷越深。

  他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

  “听...听到了。”他终于低声道,语气略显局促。

  姜绾清轻笑了一下,没有嘲弄意味,那双好看的眸子笑极淡,像湖面掠过水鸟羽翼,波澜不惊。

  “撒谎。”姜绾清抬起一只手,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那动作轻柔得仿佛不掀起半点尘埃。

  然后,她身形微倾,素白指尖稳稳撑住榻边,膝下的膨软轻轻下陷。

  她缓缓起身,裙角随势滑落,像冰羽拂过心头。

  下一瞬,她赤足轻落,足尖先触地,踩在红木地板上无声,却莫名让人心中一震。

  整个动作不疾不徐,如云如烟,却又带着一种从容的压迫感。

  袖袍微拂,衣角落在他膝边,衣物上的淡淡香气微起,像是竹间幽兰。

  她走到案边,指尖拈起那只青玉茶盏,为自己斟了小半盏茶。

  动作极慢,每一滴落入瓷中的声音都清晰得不真实。

  郁念看着她的背影,灯火洒在她身上,素衣无纹,身形极静。

  他脑中忽然浮出一句在外峰时偶然听旁人私语:绾清峰主……像是冰莲成精。

  他不敢在她身前讨论这些凡事,不过他说不出这是褒还是是贬。

  她的确太静了,静得不像活人,却让人产生一种偏偏又温柔得让人下意识想靠近的感觉。

  “你今夜太紧。”她抿了一口茶,未转身,却像看见了他此刻手指的紧张,“坐姿也僵。”

  她忽然放下茶盏,转过身。

  “念念。”她轻声唤他,音节极短,却像从他识海中钩出什么。

  他一怔,下意识起身。

  她看了他一眼,又轻轻一笑,走近两步,抬手替他拢了拢衣领。

  “你这些年,在我面前你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未乱来。”她语气还是那么柔。

  “是不是我太严了?”

  郁念不知如何作答。

  她那一眼落在他颈侧露出的佩符上,指尖极轻地拂过,不带力,却叫他如被烙过。

  “不是…...”他低声说,却自己都听不出语气中的真伪。

  “那就,便好。”她点头,极轻极缓,像是不曾强求。

  可她眼中那种似笑非笑的淡意,仿佛早已听见了他真正的答案。

  烛火将尽,案几前只余微光摇曳。

  郁念重新坐回术桌上,姿态比先前更规矩。他垂着眼,不敢再去看她指过自己颈侧的那一瞬。

  那根红绳仿佛烧在了骨缝里。

  他一直都知道,它不是寻常灵器。

  可她从不说。她只会轻描淡写地替他束好,或在他练功后摸着它问一句:可有松动。

  哪怕它早已收紧到他喘不过气来。

  姜绾清坐在对面,重新执起符笔,蘸了墨,在纸页上缓慢描绘。

  她没再说话,也不再看他。

  但那种掌控感,却未曾松动,甚至比她看他时更浓。

  郁念低着头,感觉每一下笔划划过纸面,都像是在他心口压下重锤。

  她不再发问,却留下了无数他不敢答的缝隙。

  片刻后,她将符纸放下,轻轻搁于一侧。

  “今日便止于此。”她开口,声音平淡,“你去歇吧。”

  郁念起身,随手拿起那把剑,行了一礼:“弟子告退。”

  他脚步极轻地走出门口,刚踏出檐下一步,身后却传来她极轻的一声咳。

  他停住脚,像被什么扯了一下。

  不是那红绳。

  姜绾清没有叫他回头,也没有多言。

  可他还是缓缓转身。

  她静静坐在案桌前,唇角微抿,眉间有一点未散的倦意,那咳声虽轻,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白日更加虚弱。

  “师尊……夜里可还需药汤?”他声音极低,像怕惊扰她呼吸。

  她没有立刻答。

  只慢慢地将案上的药盏端起,放至一旁。

  “不必了。”她轻轻点头。

  郁念顿了顿,终究应声:“是。”

  他退出门外,转身沿着廊道往外走。

  山风穿林,晚灯摇动。

  走到转角时,他忽然想起她帮自己拢衣的动作,那一瞬,指腹擦过他胸前衣襟,虽极轻,却像印下了什么。

  他没看清她当时眼神,只记得她唇边那句:

  你这些年,在我面前规规矩矩,从不敢乱来。

  ——是提醒,还是告诫,或是某种其他意味?

  他想不明白。

  他扶着外廊石柱站了片刻,等月色完全洒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脚边的风铃动了一下,没响。

  可他耳中却仿佛听见细微声响,像是极深处的什么——

  在红绳那头,牵引着他,细得快不可闻。

  他没有回头,只伸手按了按脖颈那道微痒的线结。

  指下脉搏未乱,但心绪却像坠入了一池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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