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总是从制服背后沾湿的那一小块布料开始。
比起气温,更准确的信号来自肌肤与衣物之间那种像被人无声抓住的触感。每年一到七月中旬,哪怕是没在课表上圈出来的日子,我也总能准确感觉到:啊,夏天又来了。
像今天这样没什么课的“自由学习日”,学校里会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学生,但大多数都已经回家。高一的教室空荡得像是台风刚过,天花板上的风扇开着,却只吹起一片片浅浅的涟漪,连一根头发都不肯动。
我坐在图书馆一楼的东角落,靠近窗户最远那排自习座。
玻璃窗外的阳光被隔热膜削弱后还是透得我脸颊发烫。身边没什么人,有种“整栋楼都属于我”的错觉。但不至于自由,毕竟身体还是被制服束缚着。
我打开带来的小说,翻到前天看到的地方。书页边角被我折了一小角,像是提醒我:这页之后的剧情还可以,再往后就不用太期待了。
汗从脖颈往下滑,落在锁骨附近的布料上,慢慢扩散出一个浅色的印子。我把水瓶倒过来晃了晃,发现只剩一口。今天是我忘了带零钱的第三天,只好靠早上那瓶水撑完全程。书包在脚边半开着,一旁压着外套,但现在就算空调全开,我也不想把它披上。
头发贴在脖子上,轻轻一动就痒得要命。我伸手撩起几缕,手指无意识地绕了几圈,最后还是垂下来。
蝉在外面叫得响亮,我的眼神开始从小说上飘走。
我开始数光影从窗帘缝隙里穿过,落在地板上,一道、两道,像斑马线一样排在走廊尽头。然后我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是拖鞋轻撞地板的声音。节奏不快,但稳定地靠近。
我本没在意,直到那声音在我左侧停了下来。顺着图书馆一楼的小门,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我原本以为那是管理员,没想到几秒后传来一段很轻、很柔、却听得清清楚楚的台词。
「欢迎回来,主人……」
是女生的声音。
我以为是错觉,于是侧过头看了过去。那不是错觉。那是真的,有人在讲这种话。
门没完全关上,留着一条指缝大的缝隙。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退开,而是凑近了一点点。
我不是有偷窥癖,只是那声音实在太奇怪,而且……莫名带着认真。
我慢慢把眼睛凑到缝隙边,刚好能看见房间里正对镜子的一个人影。
那个人,我认识。
是朝仓澪。
她站在空荡荡的资料库小间里,身影被落地镜切成两半。
朝仓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但加了一个不属于制服的东西:一条黑色蕾丝边的蝴蝶结,细细地别在领口中央。
她对着镜子深深一鞠躬,语气轻柔却不失机械:「请原谅我刚刚的粗心大意。」
我看着朝仓。她却没注意到门缝里有个偷窥的我,依然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声音像是刚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欢迎回来,主人……今天也要辛苦地工作呢。」
有点生硬。
朝仓的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在自己斟酌该怎么调整语气。然后又念了一遍。
「主~人~不可以一直盯着人家看啦,会让人误会的哦~」
我当场差点笑出声。
但也只差一点,因为我也立刻意识到——如果她知道我在偷听,她会把我从现实世界里物理意义上抹消掉。
朝仓平常在班上的表现是“冰山型”。不吵不闹、不太参与闲聊,也几乎不会参与打闹型的社交活动。她的声音不高,眼神干净冷静,从来不带锋芒,却能在一秒内让周围气温下降五度。
我本以为她没什么兴趣爱好,顶多是偶尔翻翻小说、写点日记这种静态型人类。
结果她居然在练习——那种——完全不像她的台词。
「如果主人不喜欢的话……澪会消失的。」
天啊。
我不知道是哪个部分的词汇先让我脑子发热。大概是“主人”,也可能是她称呼自己为“澪”。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叫自己。
可能是因为我刚刚的震惊不够克制,在门缝旁边发出了“咯哒”一声。
朝仓停住了。
然后,缓缓转头。
她的视线正对门口。
「……」
下一秒,门被推开。
我像被当场抓住作弊的学生一样站在那。
她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搭在门边,眼神像冰块撞上我的额头。
「……你都,看到了?」
我结结巴巴:「呃、嗯……不是、我是路过、我没有想偷听……」
「你以为我会信吗?」
她语调没有高低起伏,但字句之间藏着不容辩解的断言。
她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带上。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你要是不想被灭口,就签这个。」
我愣了一下:「蛤?」
朝仓把纸摊开。
上面写着:
《暑期期间守密协议书》
立约人一:xxxxxx
立约人二:朝仓澪
条款如下——
本协议人须对今日所目睹之内容予以保密,不得向第三人泄露。
为等价交换,乙方(朝仓澪)于本暑期内,须依甲方之要求,陪同执行甲方提出之“合理范围内之行动”。
契约至八月三十一日自动失效。
「你……都准备好了?」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突然撞进来。」
她眯起眼睛,像是盯着某种潜在威胁。
「……你到底为什么……」
「签还是不签。」
我低头看了一眼纸。
暑假,到八月底……
也就是说,只要我闭上嘴,不乱说话,接下来整个暑假,她就得陪我?
我觉得有点奇怪,也觉得好像有点……好玩。
「那——」
「村濑小羽」
我拿出笔,工工整整地在签名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成交。」
朝仓把那张所谓的“协议书”折好,收进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一直以为她用的那本是普通的复习笔记,没想到居然夹着这种东西。她的动作很快,不留痕迹,像是早就习惯了藏起不该被发现的东西。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后退一步,像在确认这个空间里是不是只剩我们两个。
「那就这样。」
她说。
「呃,等等……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你已经签了。」
「我只是问。」我握着水瓶,有点紧张,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你是为什么要练那些……那种台词?」
朝仓静静地转过来。
阳光落在她侧脸上,勾出睫毛的细影。
她沉默了三秒。
「觉得我不合适吗?你不是签了合约吗?」
「对啊……」
「那就闭嘴。」
我觉得这逻辑哪儿不太对劲。
但朝仓已经走了。
那份「守密合约」被收好之后,朝仓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只留下一连串安静得近乎挑衅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很轻,过道尽头的门“喀哒”一声关上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有点站得发烫。
整个房间重新回到只有风扇的声音、纸页的轻响,还有窗外不断咬着时间的蝉鸣。
我慢慢坐下,把剩下那一口水喝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17:24。
我一个人站在图书馆门口,脑袋却像泡进温水里一样,迟迟没有从刚才的画面中缓过来。
她是真的准备过那张纸。
也就是说,她真的考虑过自己这个秘密被撞破的可能性——甚至考虑过「交易」这件事。
我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小说摊在桌面上,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看进去半个字。
窗外的光线已经不那么刺眼了。风扇仍然低速旋转着,偶尔会吹起一丝凉意,但那点微弱的风根本不能缓解我现在的混乱。
我看着窗外,恍惚地想着:
——朝仓澪在练习女仆咖啡厅的台词?为什么?她一个人偷偷练?还要保密到这种程度?
我把水瓶摇了摇,想喝点什么让脑子清醒,却发现早就喝光了。
签字的时候我以为是个玩笑,结果现在越想越像是进了某种不得不演下去的舞台剧。
我在空荡的图书馆里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耳边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
是学校公告频道的提醒,内容是:校内自由活动时段即将结束,请各班同学准备离校。
我收起书包,带着一颗飘浮的心,慢慢走出图书馆。